在一个大的时间尺度内，我们度过的欢乐的日子是有限的。而当我凝视着白面鸮闭上的双眼时，我能感到有一些微小的爱情像露珠一样在她的睫毛尖上凝结又滴落。从一滴水的尺度来看，这样的爱情又是无限的。
今天是空闲的一天，是难得的“欢乐的日子”，今天也正处在一个甲板上布满露珠的季节。清晨是适合散步的时候，甲板上人很少，有两名干员在做清扫工作，史尔特尔在远处的栏杆旁吹风。我和白面鸮来到舷梯处，晨练的煌从我们身边跑过去，跟我们打个招呼。舷梯的台阶很滑，我们的皮鞋也被沾湿了，因而我们不得不扶着扶手，一步一步试探着前进。今天罗德岛停靠在一片树林旁边，我们在林子边缘回望这尊钢铁巨兽，不禁感叹，就连一艘舰船也有需要休憩的时候，那凯尔希医生今天是否会额外地小睡一会呢？我想到，自从白面鸮作为莱茵生命特派专员加入罗德岛以来，为了照顾她嗜睡的体质，医疗部很少给她安排值班，有些时间比较长的手术不会让她做，她的假期也要多一些。
我在树影掩映的小径上与白面鸮并肩而行，随着我们的深入，空气愈显清新。这里主要是耐寒的植物，没有热带丛林那种惹人厌烦的杂乱和燥热，显得比较利落。有些树的树干里嵌入了一大块黑亮的源石结晶，却还是枝干粗壮，努力地生长着。
身旁的白面鸮换下了刻板规矩的工作服，穿着一件长长的白色风衣，上面点缀有一点简单的图案，内衬则是一件卡其色的低领毛衣和一条蓝色牛仔裤。这样的休闲装使她少了几分莱茵生命研究员的严肃气质，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朴素纯净的女孩子。在这时，她是乔伊丝。由于官能性的嗜睡，她平时少敢运动，但她又吃的不多。因此她的身段依然十分苗条，小腹上也还没有出现赘肉。她的脸型线条分明但是五官却看起来很柔和，这些年来没怎么变过。她的助理跟我调侃过，有时候乔伊丝看起来才像是一个新来的助理。
此时她没有露出什么表情，眼睛也只是看着前方。尽管如此，从她迈入这片树林开始，我就能察觉到，她耳羽的光泽比平时更为闪耀，她走起路来也比平时稍显活泼——这片树林带给她的是宾至如归的感觉。
我有意踩在厚厚的落叶堆上，脚底下轻飘飘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引得乔伊丝扭头看着我，说道：
“有些雄性羽兽会故意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吸引雌性的注意。”
她的耳羽动了动，主动向我伸出手。我紧紧握住，她柔软修长的手指包覆着我，
“你的手真暖和啊。”我说。
“黎博利的体温普遍偏高。”她说。
乔伊丝闭上眼睛，我知道，又是突如其来的睡眠。她的身体微微失去平衡，靠在我身上，我扶着她来到一棵树下，帮她垫好风衣，让她能够倚得比较舒服一点。自始至终，她的手都没有松开。
在梦中，乔伊丝眉头紧蹙，呼吸有些急促。我无法想象永远做梦的睡眠是怎样的。连接着她小脑的芯片（乔伊丝称之为九号装置），在她的大脑休息时显得异常活跃，不断地为她创造梦境。她的睡眠时间很多，却得不到真正的休息，精神状态一直很差。
有几缕发丝伸到了她的嘴边，我替她拨开。她咂咂嘴，醒了过来，琥珀色的眼睛还没有完全睁开。乔伊丝轻轻揉着太阳穴，在我的搀扶下起身，慢慢地伸个懒腰，让身体从睡眠的疲惫中恢复过来。
“打扰到你了？”我说。
“没有，我并没有进入到深度睡眠阶段。”她说。
我这样扶着她，突然感到一股令我哽咽的悲哀。这个沉静的时刻似乎永无止境，我在这时看到了过去和未来——她的脸蛋相比她大学时的照片几乎没有变化，但是她的身体已经像一位老人。
“你就不能笑一下吗？”我说，“你一直是这副茫然的表情，我真怕有一天你会不记得我了。”
“白面鸮的数据库中存储有7043种表情，经过判断，与博士对话时，想要表达愉悦的情绪，并不需要‘笑’这一类表情的辅助。”她说。
“并且，如果我真的不记得你了，那就意味着，九号装置已经对我的大脑造成了不可逆损伤。”她说。
乔伊丝松开我的手，俯身在枯叶堆中拾起一片比较完整、形状漂亮的树叶，放在掌心仔细地端详着。树叶的脉络清晰可见，即使树叶已经死去，已经脱离了母体，这些“血管”还在忠实地履行它们的使命。
她看到我也在看着她手中的树叶，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说：“我想要回哥伦比亚休养一段时间。”
我感到有点惊讶。
“你的这里不要紧吗？”我指指自己的脑袋。
她摇摇头说：“经过我与赫默医生慎重的评估，返回哥伦比亚的风险并不比在这里高。留在这里，莱茵生命能给予我的至多只有定期的体检，事实上就连当初设计它的戴拉小姐都不是完全清楚它的作用机理。自植入以来，九号装置一直在平稳运行，并未出现排异反应，也未影响到我的各项生理指标。在最近的几次环境模拟中，赫默医生认为，我的身体在逐渐将它纳入神经系统。考虑到最危险的情况，即使九号装置真的出现故障，除了戴拉小姐本人，所有人都对它束手无策，而戴拉小姐早已在一次实验事故中死亡。”
“但是无论如何，莱茵生命还是能为你的生命提供保障。万一真的遭遇不测，赫默医生她们也能及时采取最有效的措施。”我说。
乔伊丝轻轻握住那片叶子，她的手心里有源石技艺的波动。过了几秒，她向我张开五指。叶子的前端变得苍翠欲滴，枯干的脉络重新焕发生机，而后半部分依然保持着原来焦黄的样子。
“这是那个声音带给我的，目前我只能做到这种程度。”她说，“你还记得吗，我脑海里的那个声音。这些年，在我的梦境中，它不断对我施加心理暗示，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我对源石技艺的理解，使我甚至能够‘看到’血液中源石粒子的流动。准确地说，是将曾经不可视的感受化为图像。”
乔伊丝的另一只手抚上我的脸颊，她仰着头认真地看着我说：“例如，你现在可以看到我的手，你的面部也会将刺激传输到大脑皮层，产生触觉。但是即使你闭上眼睛，即使我的手没有触碰到你，我的手也不会消失。”
她收回手，继续说道：“同理，源石中蕴藏着无穷无尽的信息，我们对于源石技艺的应用就是与这样的信息产生共鸣。但我们只不过是窥见了其中一角，我们所知及其有限，我们未感受到的那些，就像离开你的这只手一样。九号装置是一种可能性。它带给了我不便和危险，但它同时带给了我理解这庞大的未知的可能性，但现在，我只能意识到这只‘手’的存在，我还无法看到它。而终有一天，它会呈现这个世界的真理。不，应该说是我们，是我们共同的思考会抵达真理。这是一次与时间的赛跑，究竟是我死亡的那一天先来，还是‘真理之日’先来，我们不得而知。如果戴拉小姐还在就好了，她一定有办法让我能等到那一天。”
“如果这是你的决定，我不会再说什么。不过，我希望你为自己的生命负责。”我说。
“你是不是在为我离开你而伤心？”她说。
“是的。”我说。
“但是很抱歉，我不得不回去。最近，那个声音已经趋于沉寂，但是它换了一种方式呼唤我。这是一种来自意识底层的呼唤，也可以说其实是我在呼唤再见。它告诉我，‘回到哥伦比亚去’。我想如果说明情况，凯尔希医生也会同意的。”她说。
“我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情况，如果保持现状，对于你来说只能是拖累，对于你的很多请求，我也无法回应。我想，回到哥伦比亚，一切都会清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
她将嘴唇凑上来，轻轻地吻着我，我们的鼻尖碰到一起。她的嘴唇不止传来湿润和柔软的感觉，还有一些一闪而过的画面。有一些是她在陪几个孩子玩耍，还有一些是她独自躺在草地上。这时我又有了被包覆的感觉，就像刚才握住她的手一样。阳光包覆着我，湖水包覆着我，她在聆听我，她也在向我倾诉，她将一切都敞开。
“我们会再见的。”她说。
乔伊丝的衣服套在身上有些宽松，如今的她或许显得弱不禁风，但这具身体依然受到造物者的垂青，保留了每一株草木和每一滴雨露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