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向前或向后都很远

作者:Icewind冰风 更新时间:2023/8/22 12:29:04 字数:3487

我与乔伊丝不见已有八年。这八年对她来说只是一本书里的几页,对我来说则是我迄今为止人生的全部。因为我是一个半截的人,遇到她之前的记忆几乎是一片空白。

八年间,她陆陆续续寄来过许多封信,里面大多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日常琐碎,且经常是在重复。她不加修辞地把她的生活赤裸裸地呈现给我。有段时间,她只是记述了每天的窗外风景,甚至没有变化,最多表示她更喜欢下雨的窗外。

偶尔信里会有一片发黄的银杏叶,不知是她有意夹进去的,还是写信的时候,从窗外的银杏树上飘落进来的。我似乎能看到她捏着银杏叶思索的表情,并由此想象出她穿着橘黄色的毛衣穿过街道,把信投进邮筒时的样子。

有时乔伊丝会寄来照片。她那样拘谨地站在照片中央,穿着白色或蓝色的衬衣,站得笔直,双手在身前交叠,背景是一片海滩或是沙漠。每隔一段时间,她会为了给我寄照片而专程跑到照相馆。

乔伊丝很少很少提到关于九号装置的事情,提到关于她从前所说的“回到哥伦比亚去”的进展。但让我欣慰的是,我已经看到了情况有所好转的证明:她的语言风格还是简练且以陈述句为主,但她已经不像从前写日记那样只记述客观事实,她有时会表达她的看法。这是一个微妙的变化,更有力的证据是,照片中的她一直没怎么变过,这似乎暗示了九号装置带给她的已经不仅仅是负担,或许是一次新生。

而我感到我的面容已不再年轻,所以即使我半年前就搬来了墨菲,我也没有与她见面。而且越是久不见面,越是让我对相见的时刻充满畏惧,我们仍然保持着书信联系。我向她说明,我尚未从七年前那场灾难的阴影中恢复过来,我也还没有准备好见她。天灾信使在城市里跑来跑去,有一次那位为我送过几次信,已经熟识的菲林姑娘向我抱怨:

“你们为什么在一个城市里还要写信呀?没有姑娘会喜欢犹豫不前的男人。”

我们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契机,于是我们约定在我租的公寓见面,乔伊丝坚持说她现在嗜睡症已经得到缓解,不会影响出行,她想看看我住的地方是什么样的。她家离我不算太近,单程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我们在信中早已交换过住址),车站离我这有两条街。

我们的重逢是这样的一日:

天上没有下雨也没下雪,树上的茧里没有蝴蝶,门框上没有任何装饰,门前的台阶上也没有落叶。她没有笑,也没有表示惊讶。她没有在几步远的地方驻足,我也没有像迎接客人一样欢迎她。初秋的空气还没有变冷,夜幕也没有在此刻迫近。

她穿着我想象中的那身橘黄色毛衣,外面是淡紫色的外套。我为她开门,她扶着门框脱下鞋子,换上了门口的拖鞋,把外套挂到衣架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我站在一侧,像是妻子普通地等待丈夫下班。

“纪德,好久不见。”她说。

她的眼神不知该说是空洞还是纯净,她的声音仿佛从八年前传来,从我最初的起点传来。这次再见时彼此都缺乏热情,甚至还不如空气里的刚出炉的面包香气浓郁,那是星期日的味道。我们没有继续对视下去,饥饿让我们忘记了尴尬。

乔伊丝坐在对面,桌子中间很空,只有一个插着矢车菊的花瓶。我们面前的盘子只有面包,我没弄什么菜,连羽兽蛋都懒得煎,一个人生活就是这么凑合,和以前工作时一样。我的房间也很空旷,没什么像样的家具。这屋子有些年头了,房东给我留了一个落满灰尘的书柜,墙上还有几幅挂画。画后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没有画框,画里的油彩也因为腐蚀变得很暗。这些画除了风景画,还有一幅艺术家圣保罗·德尔的肖像。他能够利用源石技艺做出惟妙惟肖的雕塑,弗里茨市市政厅前的市长雕像就是他的手笔,市长称赞他是新艺术形式的开拓者。但也有评论家据此指责他是在亵渎艺术,这是源石技艺的功劳,和他本人没有关系。类似的争论在他死后也没有平息。

乔伊丝刚吃下一口面包,一滴泪珠就从她的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流到下巴,最终滴到桌面上,发出“滴答”声。也可能根本没有声音,我听到的其实是墙上挂钟秒针的滴答声。

她用指尖蘸起那滴眼泪,举到眼前,歪着头,看起来是在理解其中的含义。她迷惑不解的样子让我重新相信这就是熟悉的她。

“我哭了。”她说,“是因为我很想念你。”

“可我实在是没有余力去想念你。”我说。

在回信中,我没怎么提到自己的近况,只寄过几次照片。那是因为,七年前的那场战争对于我是沉重的打击,有许多可敬的干员因此殉职,很长一段时间我对这件事绝口不提。

当时,各方势力都希望只靠几场小规模战役就能重新取得平衡,而他们都不希望伤筋动骨。因此,他们需要一个牺牲品。在那之后,罗德岛每况愈下,越来越难以在夹缝中斡旋。信奉无政府主义的公司最终只有两种结局,要么发展成为独一无二的移动城市,要么走向灭亡。半年前,罗德岛只得解散,凯尔希带着阿米娅继续流浪,我则选择了逃避。临别之际,凯尔希对我说,这次战争对于这片大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之后或许会迎来长时间的和平。我无法替死去的战士原谅你,但你要知道,最初所有人是因为相信和支持你才加入了罗德岛,你带给他们什么样的结局,他们就会接受什么样的结局。

在这几年,我既要像婴儿一样面对这个崭新的世界,又要不断地面对生离死别,有些人在战场上战死,有些伤员被抬回舰船后不治身亡,还有一些人在这期间辞职。繁多的事务尚且使我应接不暇,更何况我没有原本的我那样冷酷的意志,这种生死交替的矛盾撕扯着我,使我变得恍惚,还经常失眠。我感到最轻松的时候就是发呆的时候,什么也不想,也包括乔伊丝。原本我是觉得,我这样一无所有,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没有资格奢望爱情。我想来这里住一段时间,见或不见她一面,等钱花完了就一死了之,我就是一个累了就只想睡觉的人。然而八年未见并未熄灭爱情的火焰,她反而重新点燃了我对死亡的恐惧了。由此可见,我对乔伊丝的爱情或许也是幼稚的逃避,由用死亡来逃避自责到用爱情来逃避死亡,这对她是一种不公和亵渎。

乔伊丝的声音让我结束了噩梦般的胡思乱想,她要求我多讲一些细节,多讲讲她医疗部的同事。她的同事大多另谋出路了,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乔伊丝很认真地听着,她会把这些事情全记下来。

“特丽莎怎么样了?”乔伊丝问。特丽莎是她曾经的助手。

“她在三年前回老家了,她的恋人在等她,现在说不定已经结婚了。”我答道。

我则问她对于那个“回到哥伦比亚去”的秘密发掘得如何。乔伊丝回答说她这些年深居简出,对周围知之甚少,搞得我哭笑不得。她还说她出门除了采购食材、寄信、定期照相,还去过一次医院。

“你一个医生还需要去看医生吗?”我说。

“我并不是在怀疑赫默医生为我提供的治疗方案,只是因为,我不应该放过任何一点微小的可能性。”她说。

“结果呢?”

“他在听完我对嗜睡症的描述之后,为我开了几瓶安眠药,就继续接待下一位病人。”

“那你这些年就做了这些努力吗?”

“我在家里的时候也一刻没有停止思考。”她骄傲地答道。

乔伊丝伸个懒腰,起身在屋里踱步,走到卧室门前,摸摸开始出现锈渍的门把手,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你要搬过来跟我一起住吗?”

乔伊丝对于我的感情像是被搁置在远处,离我和离她都很远。她很乐意跟我一起生活,并且分享一些之后的事情。比如说两人共用一条浴巾和一瓶洗发水,或者在晴朗的夜晚依偎在一起用手指描摹星空,又或者我们两人一起坐在沙发上发呆,腿上或桌上摆着一本翻开的杂志。但实际上这些平平无奇的事情只在想象中美丽,乔伊丝并不将之作为情感寄托。她一个人生活多年不觉得孤独,她在见到我之前也并不感到怀念。在这方面,她比我懂得多,如果有人说她在爱情方面木讷地像一株植物,那她一定是一株生命力顽强、自得其乐的植物。我们的爱情观不同,但我们依然相爱。

下午,我和她一起打扫了屋子。明天一早我就打算收拾行李,走之前要给房东留个好印象。擦完厨房的橱柜之后,几绺乱发粘在她嘴角。她靠在墙边整理头发,朝南的窗子只有两扇,屋里光线昏暗,气氛压抑。我在这时向她坦白了我之前的想法,乔伊丝仿佛早有预见,她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静静地抱着我,过了一会,才轻声说:

“如果你一定要死,我会竭尽全力地救你。”

然后,她又说:

“如果我无能为力,那我就会停下九号装置。”

她的话造成了我们之间长久的沉默,后来她又退让了一步,她说:

“对于九号装置的秘密,对于‘回到哥伦比亚去’这句话真正的含义,还将有赖于你的帮助。如果你能活着,你的知识以及远胜于我的见闻会对解决问题有很大的作用。”

到了晚上,在台灯的光下,瓶里的花香就像受热膨胀一样扩散到整个屋子里。这矢车菊取自几百米外的公园,听说是从别处移栽来的,在经过花圃的时候,可以闻到恰到好处的花香。我感觉境遇同我有些相似,便惺惺相惜地弄了几枝插在花瓶里。

乔伊丝侧身躺在我那张靠窗的小床上,只占了很小的一块地方,被子没有盖得很严实,露出一点肩膀,台灯的光和月光一起照进她沉沉的梦里。

她主动入睡时的睡颜很平静,她为我留了睡觉的位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