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伊丝一大早就要喝咖啡。她从床上坐起来又躺下,弄得床咯吱咯吱响。她坐起来的时候低着头,像是在等待和思考,但其实是闭着眼。喝完咖啡,她终于勉强换好衣服走进洗手间,几乎要一头栽进洗手池。
一直到赶上公共汽车,她还是睡眼朦胧,需要我推着她前进。车上萨科塔格外多,许许多多的光环把车厢照得比外面还要亮,这让乔伊丝一下子清醒过来,好奇地打量着周围。上车之前,她抬头看向我,说:
“我们这是在哪?”
昨天下过雨,空气又湿又冷,乔伊丝特意裹了一条围巾,却还是有点冷,靠得我很近。她说完话之后又把嘴唇埋到围巾里。
“今天是星期日。”我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他们应该是要去做礼拜。”
很多萨科塔穿着纯黑或纯白的长袍,有些人手里还拿着一本很厚的书。我们被挤在翅膀之间,有点喘不过气。乔伊丝热得摘下围巾攥在手里,我也敞开外套。
汽车颠簸得厉害,我一只手拽着拉环,乔伊丝则牵着我的另一只手。市区总是在修路,这次的原因是政府计划铺设天然气管道。而这一切的起点也同样是八年前。八年前乌萨斯宣布在雪原的地层中找到了在一定程度上能替代源石的能源,表现为可燃的气体。这种气体最先由地质学家发现,后被能源学家命名为天然气。起初,乌萨斯地质学家列奥夫斯基声称这样的气体仅存在于寒冷的雪原地层中,乌萨斯试图联合萨米等北部国家对矿脉进行垄断。而他们没想到,不久,阿戈尔学者在海洋中也发现了一种称之为“可燃冰”的晶体。他们已经证实,其成分正是天然气,在极高的水压下呈现为固态。他们分析得出,天然气来源于千万年前动植物的尸体,与温度等环境无关。这一发现打破了乌萨斯的幻想,也激起了各国积极开发天然气的热潮。1099年,坎贝尔和平奖得主帕斯顿在演讲中说到:“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我相信,在天然气面前,所有人都能成为朋友。”凯尔希对这番维多利亚式的外交说辞持怀疑态度,她认为这样的和平只是一种短暂的假象。但无论如何,之后的几年间天然气迅速由军用走向民用,如今连这样一个并不发达的小城市都能享受到这种便利。
汽车一个突然的急转弯打断了我的思绪,前面的萨科塔因为惯性紧紧地压在我身上,我费了好大劲才使自己不至于顺势压到身后的乔伊丝。
等车子平稳,他回头冲我歉意地笑笑。他长得很和善,但头上的光环有点歪。我感觉我的脸很僵硬,太久没跟陌生人打过交道,我一时不知道该回应什么样的表情。
距离布朗山还有七八站的距离。我的计划正是从今天开始,先带着她在墨菲附近转转,从西南郊区开始,看看有没有什么地点能激起她的一些特定的回忆,或者有关于“九号装置”的线索。乔伊丝曾说过她可以清楚地“看到”童年的记忆,但是无法“调用”,仿佛那是别人的记忆一样。对此,赫默说,不排除有受到“九号装置”控制的可能性。
此外,这次出来可以顺便买一些食材和日用品。乔伊丝护理羽毛的发蜡用完了——这也是身为黎博利烦恼的地方,她对于羽毛的爱护程度要更甚于头发。那几根比较硬挺的羽毛很敏感,如果不定期涂一点蜡,就会变得很涩,有时候还会因为吸附灰尘过敏发痒。这一点跟菲林、沃尔珀、佩洛等有尾巴的种族一样。
“下一站,市图书馆,市图书馆。请即将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车内广播冰冷的女声听起来有点像乔伊丝的风格。
在靠近市中心的站点,上下车的人流更密集了,我们被人流推搡到了车厢中部,都要没有立足之地了。这辆车只有两个车门,车头的车门只允许上车,我们这边的车门则只负责下车。站着的萨科塔们听到广播后仍旧是一脸悠闲的样子,车尾的几位年长的黎博利也没有起身的迹象。乔伊丝无聊地把围巾缠在我的腰上,我的后背已经出汗了,手心里也很黏。但是她没有嫌弃,依然贴在我背上,手也没有松开。我打量了一下四周,不知道有没有要下车的乘客。
我们前后两步远的地方各有一个座位,前面坐着的是一位年轻的菲林女孩,一头灰色长发,正悠然自得地翘着腿。她围着漂亮的蓝色围巾,胸前挂着一个公交卡一样的被透明卡套封装起来的小牌子,也说不定是什么别的证件。后面那位是高大的鲁珀男孩,绷着脸,似乎精神专注于刚刚的广播,也许是在等着下一次广播。他拉开夹克的拉链,摘下手套,用手摸着腿上那本书的封面。书里露出半截书签,顶端是十字形的,是图书馆特有的那种。
他是要去图书馆还书吗?但我记得哥伦比亚市图书馆周末时好像不办理借还手续,只允许在馆内阅读。
周围人挤人,或许也有像我一样在等待时机的乘客,我必须快点作出判断,走到他们之中要下车的那个人旁边。
我想了想,对乔伊丝说:“跟我来,送给你一个礼物。”
“什么?”她虽然不太明白,但还是跟我来到菲林女孩身旁。我向被挤到一边的萨科塔致歉,他没有在意。他并不知道我打的是什么算盘,大概只是以为我想给其他乘客腾一下地方。离得近了我才能够看清,那个卡片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证。
“市图书馆站到了,市图书馆站到了。”
菲林女孩享受完最后一点坐着的时光,恋恋不舍地站起来。我用手指指空出来的位子。
我想让乔伊丝坐下,她反而一把把我推到座位上,心安理得地坐在我腿上。我揽着她,把腰上的围巾解下来,盖在她腿上。
再过几站是圣约翰教堂站,到站前车上所有的萨科塔都挤在门口。车在这站停了很久,一点点地艰难地吐出它的内容物。
他们裹紧衣服下了车,原本就没有跟我抢座位的打算。我看向窗外,随着教堂的钟声响起,四面八方的人流都向着那里涌去。
乔伊丝问我:“你怎么知道她会下车呢?”
我舒服地往椅背上靠了靠,平静地解释道:“与其在意什么样的人会在图书馆下车,还不如想想快下车的人会是什么样的。”
仔细想想,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推理,说是猜测或者赌博也不为过。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男孩,他正低着头认真地读书。
“是什么样的呢?”
我捋平她腿上的围巾,小声说:“车内外温差很大,在车上我们都热得要出汗了,到外面被冷风一吹很容易感冒。所以快下车的人,一般会提前做好准备。刚才的女孩一直围着围巾,而后面的男孩却热得摘下了手套,并且拉开了外套的拉链。”
“原来如此。”乔伊丝转过头来,崇拜地看着我。
汽车渐渐驶出城区,驶向郊外,两侧已经隐约可见黛青色的远山的轮廓。有了座位以后,剩下几站的距离也就不算太长,乔伊丝顺着我的视线看向窗外。
“终点站,布朗山站到了;终点站,布朗山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检查好随身物品,感谢您的乘坐,祝您旅途愉快。”
乔伊丝重新披上围巾,轻巧地从我腿上跳下来。我站起来,腿已经完全麻了。
公共汽车载着现代社会的喧嚣绝尘而去,发动机的噪音渐渐变淡。下过雨的天空蓝得澄澈,却看起来离我们更远了,远到连绵不断的山的曲线也无法触及。
这次出行实际上一无所获,乔伊丝对于这座山没有太深的印象,缺乏爬山的兴致。而且们的体力都不太好,坐一个多小时的车对我们来说就是长途跋涉了。因此我和乔伊丝只上山爬了一小段就下来了。乔伊丝安慰我说在这样的景色里站一会就很幸福了。我们累了之后就到公交车站的长椅上坐一会,她把手抄进我的大衣兜里取暖,一直等到末班车开来才返程。
我们在快到她家的前一站下了车,从附近的超市里买了大包小包的日用品,还买了一些蔬菜和一点肉,就这样双手满满地提着这些东西走上了回家的最后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