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弥漫着甜兮兮的花香。我踮起脚,从架子的最高层够下赫默要的那盆天竺葵。
赫默推推眼镜,迟疑着用双手接过有点重的大花盆,抱在怀里,皱起眉头说:“这样我该怎么付钱?”
“送给你了。”我摆摆手,“可惜今天乔伊丝恰好不在。你想见见她吗?我们住的离这里不算太远。”
她摇摇头说:“我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今天只是顺路来问候一下,改天再专门拜访你们。”
“那好吧。”我不再强求,“稍等一下,还有一点别的东西。”
赫默没有解释她是如何找到这里的,但我相信这绝不是巧合。她今天穿了比较修身的白色连衣裙和及膝的浅灰色风衣,嘴唇也抿得紧紧的,她那线条分明的轮廓给我一种锐利的感觉,想必是来出席一个重要的会议。她比从前的成熟更成熟了,时光未能在乔伊丝身上留下痕迹,却让她看起来已经是一位有些严厉的女性,近几年来我也时常听到她的声音。《特里蒙科学伦理联合宣言》已成为科学界的共识,然而却还是需要她亲自前往各地的生物研究所去消除推行过程中潜在的阻力,我甚至还看到过她在CBN电视台的致辞。不过她还是跟从前一样不擅长接受他人的好意,她在接过花后眼神时常不自觉地飘向别处。
我从后面的仓库中找了一把园艺剪刀、一把小铲子和一副手套,装在一个结实的布袋子里。我回来时,她已经把花放在地上,拍拍手臂,抖落抖落袖子上沾的泥土。我指了指袋子里的东西,说:“这个花盆有点小,土质也不太好,最好是能把它移栽到院子里”
“谢谢。”
我帮她拉开店门,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雾中。今天的雾很浓,能见度很低,赫默站在门口时只能在玻璃上留下一个影子。
赫默在柜台上留下了两张纸币,上面还沾着一点泥土。纸币上是一枚漂亮的棕色羽毛,应该是送给乔伊丝的。总不可能是送给我的。
我在店里待了七天还没能完全适应,浓郁的或清淡的花香以及各种鲜艳的花瓣让我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好在窗外单调的灰色能让我的眼睛和脑袋都休息一下。
七天之前,我在离家一站远的街区找到了一家空闲的店铺。在这里无所事事了太久,每天净是四处逛来逛去,我和乔伊丝都想找点事做。
店面的位置不错——周围往来的车流和人流不算太密也不算太稀疏,街对面也没有高大的建筑物。虽说采光一般,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没人租下这里。
打过房东在报纸上留下的电话之后,我们约定今天上午在那个写着“日出大道”大霓虹广告牌下碰头。
上午是晴天,也不算太冷。一路上我都在用怀疑的目光悄悄打量着这个火红头发的萨卡兹女孩,内心不断提醒自己,天上不会掉馅饼,千万不要掉进她的陷阱。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外面罩一件过大的黑色外套。大概二十岁左右,样貌清秀,但不太符合我印象中电话里那个比较成熟的声音。她解释说她是替家里人来的,父母都在忙着搬家,迫不得已才要把这里租出去,换取一点微薄的收益补贴家用。她比我矮一个头,角只能够到我鼻子的位置,说这话时露出无奈的笑容,显得楚楚可怜,的确很有杀伤力。虽然明知有可能是陷阱,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出高一点价格。
“我是不是以前见过你?”我们来到门前,她拿出钥匙,头也不抬地问我。
我看着她把钥匙拧了一圈又一圈,把我心里的某个开关也一起打开。但我没有把我的猜测说出口,只是平淡地问了一句:“那么,你的名字是……”
“我讨厌用问题回答问题的人,也讨厌一见面就要问名字的人。”
真没礼貌。我索性不再说话。
她像是要启动什么仪式一样庄重地缓缓推开门,门后会是一座宫殿吗?
我好奇地把头凑过去,一股浓重的霉味打破了我的幻想。
在我不住地咳嗽的时候,早就屏住呼吸做好准备的她从容地抬头望着我,像是嘲讽一般。
这是对待顾客的态度吗?
我本来打算不惜顶着咳嗽也要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因为她这幅样子实在是让人从心底火大。
不过,说到火焰的话,无论是从外貌还是说话的语气来看,她倒是很像史尔特尔——从一见面就觉得像了,如果再背一把与她身形不相符的大剑就更像了。
算了,仅仅是像她这一点就足以让我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了,除非……
除非,屋内更是一番惨不忍睹的景象。
霉味的来源很明显,大概就是横亘在屋子中间的那几张桌子和交叉着堆在桌子上的形状各异的凳子。本来就不大的空间被堵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也逼得我不得不近距离地享受这种像是沉在河底一样潮湿的、混杂了各种水草的腥味。
我们面面相觑,她抿着嘴,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我再也忍不下去了,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在初次接触的这段时间里,我对你的好感度已经在直线下降,请在之后的洽谈中尽量避免采取此类行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死了。跟乔伊丝相处久了,耳濡目染之下,我的说话方式也要变得奇怪了。不过这段一本正经又略显尴尬的话的确很有用,包括说话者我在内,我们心情都好了不少。
她的反应跟我第一次听乔伊丝说话时一样。她憋不住笑,张开嘴,一下子放松了呼吸,带着霉味的空气趁虚而入,呛得她像我一样咳嗽:“这是……是哪个时代……咳,打招呼的方式?”
“请不要在意,刚才脑袋里进病毒了,马上就会恢复正常。”
“真奇怪。”
不过话说回来,我到底是怎么流畅地说出这一段话的?我看着阴影处的墙底部那些青灰色的霉斑——与地面的颜色一样——这间屋子正在渐渐地与大地融为一体。
这是像泡咖啡一样简单的道理,无论是气体、液体还是固体,只要紧紧挨着,它们的分子一定会相互扩散。虽然还不明显,但已经可以看出端倪,我和乔伊丝的思考和说话方式正在改变,变得像从前的对方。我们彼此的“一部分”正在向着对方“常识”和“本能”的深处渗透。
这是必然的趋势,可我究竟是应该顺应它还是阻止它?
“喂,快进来!”她站在窗边向我喊话。
从里面看,窗户是可以向外打开的,还能用一根铁条支撑起来。窗边是一个柜台,上面有一个大玻璃仪器,看起来像是榨汁机一类的东西。机器外壁的灰尘很厚,看样子已经很难再动起来了。我侧身从桌子与墙壁的缝隙中挤过去,差点被脚下的什么东西绊倒——从有点黏黏的触感来看,我不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来到她身边。上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让空气中弥漫的淡淡尘埃清晰可见。在这唯一的光源中,她红色的头发与紫色的眼睛,她的面容与气质更显得出尘,让我不禁有一丝心动。
真的只是一丝而已,而且我已经在心里向乔伊丝道过歉了。
“如果一直都是这样的话,难怪没有人肯租这间店。”为了转移话题,我在机器上摸了一下,捻捻手指,“这里以前是做什么的?”
“以前是个冰淇淋店。”她的语气突然变得哀伤了起来,像是讲故事一样娓娓道来:“小时候我就常常头痛,后来我发现头痛的时候吃冰淇淋会好受很多。几年前,仿佛命运降临,我一发不可收拾地爱上了它。我可以断定,那不是把它作为头痛药的依赖性,而是发自内心的喜欢,喜欢到把冰淇淋作为梦想。我父母以前就是做甜点师的,为此特意开了这个冰淇淋店,想要把我培养成出色的冰淇淋师。但我没有那个天赋,如果真要从事与它有关的职业,最多也只能成为冰淇淋鉴赏家。但是一年前,我的父母要搬家,由于种种原因,也许是觉得有纪念意义,这家店就一直搁置着。最后,就变成了这样……”
“如果真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店还请你们家多费点心思收拾一下。”在听到“冰淇淋鉴赏家”的时候我忍不住笑了出来,这的确很有史尔特尔的风格。
她像被戳到痛处一样十分委屈地说:“萨卡兹人不擅长做这些事。”
“别把责任推给基因啊,”我拍拍额头,“只有你们家会这样吧。”
“这不是基因,是命运。命运,我们生来如此。”她喃喃自语,手伸到半空,像是握住了一根虚无缥缈的线。
虽然这种吟诗一般的姿态有些滑稽,但我一看她,更觉得脸在发烫,只好把视线移向别处。令我感到疑惑的是,在屋子深处,有一张桌子与众不同。唯独它可以称得上崭新,上面没有凳子也没有灰尘。
“那个是做什么的?”我指指那边。
她刻意地没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好像早知道我会这么问,遮遮掩掩地说:“总之也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
我直视着她空灵的双瞳。那双眼睛,像是许多片紫水晶叠在一起,清澈到一望到底,但我又完全看不透。
我收起笑容,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不要省略关键的部分,这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空气安静下来,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盘根错节的桌椅像从地下野蛮地生长而出的树干,带来一种扭曲的压迫感。
“你真不懂察言观色。”她低下头,声音发冷。
“在租之前,我至少有权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我环顾四周,光线很暗,只有这扇窗户透着亮,“这里,不会是凶宅吧?”
她堵住我的来路——那条狭窄的过道,久久没有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