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菲市中有一条横贯东西的河流,不算特别宽,却能确实地将整座城市分隔开来。我们住的地方就在这条弗洛斯特(Frost)河南岸东城区的边缘。
河的命名方式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因为冬天河水会上冻,又找不到什么好名字,索性就用“霜冻”命名。无论是从夜晚的喧闹程度还是交通便利程度来看,北岸的城市要比南岸更为繁华。唯一联通两岸的,只是仅有的几座桥和在其上运行的电车。当然,这种微弱的联系并不能直接地将北岸的繁荣输送到南岸。
因此我们只能很不情愿地承认,这条河像是一并冻结了南岸的一部分生机与活力——作为城市的那部分。
我和乔伊丝沿着河岸散步,远处桥上的电车的倒影,是行驶在水里的一列光。对岸是被整座城市托举而升的月亮,其下是一片模糊的、带着光晕的灯光。流动的光,切割开黑暗的空间,将我们包围。人流熙熙攘攘,却并不嘈杂也不拥挤。
我牵着她从深灰色风衣长长的袖口下伸出来的手,她有点怯懦地跟着我,步伐与我保持一致,头上的翎羽顺从老实地敛在帽子下面。
“不是你让我带你出来的吗,现在怎么又开始害怕了?”我感受到她手上攥紧我的力道,笑着说。
“不,不是害怕,只是有点不适应。不适应这么多明亮的光。”她说,接着似乎是觉得在逻辑上缺少了“不适应”的原因,于是又补充了一句,“实验室的灯光和手术台的无影灯亮度也很高,但是没有像这样多到连成一片。”
我暗叹一声,她还是习惯性地提到这些,只是她常常忽略,作为共事多年的同事,我和她的感受是共通的。
“怎么样,这里的夜景?”我一只手扶着栏杆。
乔伊丝认真地望着对岸,眼神中不知道是向往还是单纯地觉得遥远。她郑重其事地说:“很漂亮。”
“是的呢,”我转过头,不再看她的侧脸,而是看着月亮,“要比在家里看的更漂亮。”
“近距离观察时会获得更多细节,视觉上的美,正是由这些细节构成的。”
“不只是因为距离近啊,”我举起她的手,描摹着对岸被光镀过的轮廓,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一些,“是因为我们从家里走出来了。”
“所以,是因为我们可以在这里交流感想吗?”
不对,这时候就应该说“因为是和你一起出来的,所以不会感到孤独”嘛。
我现在还会孤独吗?我的脑海里冒出这句话。
我和乔伊丝住在同一座城市,她此刻就在我的身边,我们迈步的频率相近,我们的手指紧紧相连。我对她泡咖啡一次只要放三分之一之类的生活习惯一清二楚,我理解她的细节。
但那天见史尔特尔的时候,我突然对她感到很陌生。明明她救过我的命,我却觉得她离我很远。我一直在思考这种孤独感从何而来,直到刚才我终于明白这正是由细节决定的——我只记得她救过我的命和她的葬礼,只记得她虽然爱吃冰激凌,但脾气却有点火爆。除此之外的细节全然忘却,不留余地。我畏惧起来,开始拼命回忆与乔伊丝的往事,却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朦胧的光正在逐渐逼近我,在我眼前放大,迫使我去从中看到我忘记的那些事。
“我们回去吧。”我喃喃地说,不想破坏乔伊丝的兴致,又下意识地期望她能听见。
但不知何时乔伊丝早已经松开我的手,在人行道上的摊车前面停下脚步。我顺势看过去,一点强光刺得我眼睛生疼。车顶挂着一盏昏黄的灯泡,车上是形状各异的小饰品。灯泡微弱的光经过某个饰品的折射,从某个角度看去就会特别耀眼。
这种较为原始的摆摊方式可以说是南岸独有的,在北岸,同样的位置会被一家体面的店铺取代,店铺、街道也更规整有序。然而,两岸从这河水中汲取的东西不同,北岸是将它用作饮用水、生活用水和工业用水,南岸则只是让这条河这么存在着,饮用水大多来自西边布朗山的山泉。受此影响,两岸的生活方式也有不同,想必南岸的生活是不会枯竭的。
那位佩洛摊主随意地坐在车后,裹紧外套,半眯着眼,似乎并不在乎多一个或少一个顾客。哥伦比亚的佩洛大多来自玻利瓦尔,如果是来碰运气的话应该会去北岸闯荡,在那边的楼宇巷陌之间,明面上暗地里的机会都要比这里多。所以来南边的一般都是度假或享受生活的,毕竟相比玻利瓦尔冷冽贫瘠的土地,这里要更充满希望。
但他又为何要在这里摆摊呢?见我走近,他耳朵动了动,终于坐直身子。
乔伊丝爱不释手地把玩着一枚水滴形的吊坠,虽然一看就是仿制品,但我在摊子上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哪里标有价格。不过或许对她来说,材质是水晶还是玻璃都无所谓。她喜欢这枚吊坠里蕴藏的光,哪怕只是折射而来的。
“老板,这个多少钱。”只要是出来散步或者逛街,就必然要买东西。对此我只能无奈地笑笑,这大概是什么定律吧。
“你们想要哪一个?”
“她手里的那个。”我疑惑地重复了一遍。
“抱歉,我的眼睛看不见,能麻烦你递过来一下吗?”
乔伊丝递给他。他用手捏了捏,确认大小和形状,随口说了一个数字,离谱到就算是真水晶也不可能这么贵。我觉得没人会上这种当,不由得好奇他会怎么解释。
“太贵了吧,”我悄悄瞥了一眼一旁的乔伊丝,不太确定她的“爱不释手”能接受的价格范围是多少,“为什么这么贵呢?”
“这是玻璃制品,是假的,这个价格太高了。”我没想到,乔伊丝会直接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那你们定个价格吧。”他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不过……”
“不过什么?”我问。
“你们能听我讲个故事吗?”
他说他年轻的时候参加过玻利瓦尔的内战,被流弹击中眼睛而失明,又被战友救下来。早年战友为了躲避战乱做了逃兵,回到了哥伦比亚老家。他因为受伤,又得了些功勋,在军队中舒舒服服地呆了几年才光荣退役。
等他来到哥伦比亚,早已经打听不到战友的消息。于是不愁吃穿的他就想出来这个办法,在这里摆摊,希望能有渺茫的机会再次遇见他——如果他还活着。
当然,遇不见也没关系,他会对像我们这样的顾客讲一遍这样的故事,再向我们描述一下那位战友的特征:中年男性,身材高大,勤劳朴实但是又胆小懦弱的黎博利。然后留下一个通讯号码,恳求我们如果有什么线索的话就通知他一声。如此模糊的特征不能让我们从中发掘出任何异于常人的特别之处,我们也不可能从人群中把他辨认出来。
或许他对这些也不抱期待,只是做着这件事,像河水只是流着。
我们付过钱,老板送给我们一条红绳,乔伊丝把它穿到吊坠上的孔里。但她没有急着戴上,而是继续像先前那样放在手心端详,有时又把它举起来,透过它看星星或者看路灯。
夜色已深,河对岸光芒不减,但我们这边的灯火却渐渐稀疏了。一栋高楼窗口里的灯或成排的低矮建筑门前的灯泡相继熄灭,之前被光芒过分挤压的黑暗得到舒展,我们所处的世界变得更加深邃广阔。不过对老板来说,这样的变化是无所谓的。他是如何一个人把车子弄到这里又弄回家,又是如何一个人一遍遍地在永久的黑暗中想象战友的样貌,对此我一概不知。
砰!
“好痛!”她低头走路的时候,额头撞到路灯柱,疼得叫了一声。她揉揉有点发红的额头,又揉揉眼睛,有几滴眼泪。
“你没有什么话想说吗?”她说。
“什么话?”
“前天下午,你回到家之后就经常发呆。我推测,这样的精神状态是缺乏倾诉导致的,我认为狭小密闭的空间可能会限制这种欲望,所以邀请你出来散步,对缓解你的状况有利。”
“可能确实有吧,不过现在不需要了。”我说,“不过不要像心理医生一样诊断我啊,那样多无趣。”
“会无趣吗?那就做点有趣的事吧。”她两手十指相握,把吊坠夹在中间,“之前看过的书里写着,‘许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人树立积极向上的生活态度’。统计学实验证明,这样的说法具有一定的心理学意义上的参考价值。”
“好吧。”我把双手举到胸前。
我没有许愿,而是趁着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时,凝视着她的面容。她脸上仍挂着的晶莹的泪珠映出她的声音,折射出她的灵魂。
过了几秒她睁开眼睛,问我:“许过愿望了吗?”
“许过了。”
我来不及惊呼,更来不及抓住,乔伊丝已经把她珍视的吊坠连着绳子一起抛进河里。吊坠入水发出啪的一声,乔伊丝那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愿望溶进水中,流到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怎么就这样丢了呢,多可惜。”我说。
“你会感到可惜吗?”她问,“书上写着,这样就能实现愿望了。”
我为什么而可惜?仅仅是为了那几枚硬币吗?可能还不够买两罐咖啡或一盒饼干。
头顶是呼啸的风声,但我和乔伊丝的衣服并没有动。我们抬头。
一架飞机从夜空中驶过,原本在白天可见的轨迹现在已经隐藏在了黑暗中,仅靠那几点五彩的、一闪一闪的灯光才能确定它的存在和它的运动。飞机引擎低沉而不刺耳的轰鸣声在星河中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