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花与葬礼(上)

作者:Icewind冰风 更新时间:2023/8/30 21:56:45 字数:4008

我在花店门口的信箱中收到了一份委托,信上询问我能否提供一些用在葬礼上的花。信上忘记了标明寄件人,信中也没有说明向我们支付的报酬,信末的地址是哥伦比亚最北部的一片公墓。字迹歪歪扭扭,也没有几句礼貌用语。

我在电车上一直向史尔特尔解释为什么我们不带曼珠沙华去——这种花颜色太鲜艳了。她说她早年游历的时候见过有的国家会在葬礼上用这种花,她喜欢红色,她看的第一眼就被震撼到了,后来还专门去查过这种花的寓意。我说不能只看花语和只凭你的个人喜好,无论是从宗教、习俗,还是其他种种因素上来看,在这里用这种花都不太适合。

“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你也许是在东国见过吧。”我说,“不过据我所知,在那里也一般不会有人把它用在葬礼上,所以你应该是在什么小说或电影里看到过。”

“是吗?”史尔特尔把腿顶在前面的椅背上,拿出记录本,匆匆写下几笔。她穿着比较正式的灰色燕尾服,内衬一件白色衬衣。这种装束能较好地凸显出她的身材轮廓,但也因此显得很单薄。不过她并不觉得冷,同样装束的我坐在她身边也能感到微微的热意。

“不过这真的不是因为店里没有这种花吗?”她坐直身体看着我,一点也不怕把衣服压出褶皱。

“不是。”我拍拍放在腿上的盒子,里面放了这次要用到的花,是一些素白的或淡黄的菊花,花瓣也很娇小。

“那下次进一些好了,我很喜欢这种花。”

“不行,原本进购那些花的钱已经用来付你的工资了。”我不想让店里再多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而且进这种花估计在这里也卖不出去。不过我这么说倒的确有点像那种黑心老板,什么“这个月的工资就用埃伦斯特饭店的代金券抵账”之类的。

“那就从我这个月的工资里扣吧。”我没想到她竟然那么执着。

“那样的话就答应……”

“不过如果你要扣一半的话,那我这个月就只出一半的力。”她捋了捋领带,神情略带不屑,好像她才是老板。

史尔特尔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走进我的花店——距离我刚刚开业只有五天。

她不是来买花的,她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没有饭吃了。”

我环顾四周,认真地回答她:“我是卖花的。”

“我是来工作的。”她没有理会我的嘲弄,两手放在柜台上,目光灼灼地盯着我。

那天乔伊丝刚好不在店里,错过了欣赏史尔特尔落魄样子的机会。史尔特尔就像没有浇过水的花一样蔫着,红色头发和黑色连衣裙上都沾了些灰尘,脏兮兮地贴在身上。不过比起灰尘来,那些更像是灰烬,或者说是,炭灰?

“你要来应聘当什么?当盆栽的话最好先给你浇点水。”我说。

“等会再解释,先带我去吃饭,你请。”她说,“我真的饿了。”

我用吹风机简单地吹了吹她的头发和裙子,递给她一把梳子。她理了理有些被汗黏住的头发。我带她去这条街另一头的埃伦斯特饭店吃饭。我猜虽然同属一条街,她之前也从没来这里吃过饭。临走,她依然恋恋不舍地望着架子上那几盆开的比较鲜艳的花。

“第三层摆放的百合,以及部分品种的菊花确实具有一定的食用价值,但是就这么几盆恐怕不能让你填饱肚子,除非你连土也一起吃掉。”我说。

“没情调。”史尔特尔用叉子叉起一块烤肉送到嘴里咀嚼起来,眼睛盯着我们之间的那一小盆装饰用的绿色植物,“唔……好吃。无论是什么花,在被吃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已经变成了凋零的尸体。在某些地区,吃花会触犯到他们的信仰。我曾经目睹过有人因为这个被吊在花田上处刑,他的鲜血染红了下面的白花……”

我默默放下送到嘴边的肉,史尔特尔见我不吃,就擅自把她觊觎良久的那盘肉拿到自己面前。

我们吃的肉也都是尸体,我这么想着,说:“之前说什么让你吃花是我不对,但是你想吃我这盘里的肉可以直说,不必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我。”

我知道她这时候说这些绝对和她对花的信仰无关,倒不如说是对肉的信仰。

她像是看穿了我一样,说:“只是想一下,又闻不到味道。况且花香和肉香还是不一样的。”

“是是,你受到莱娜的熏陶还真深啊。”我说着违心的话,紧接着立刻后悔起来,但那已经晚了。

“莱娜?”史尔特尔先是愣了一下,“哦,我记起来了,是干员‘调香师’。没有人不喜欢她的庭院,特别是在没有任务的时候,去那里坐一下午,什么都不做,享受被花香环绕的感觉。不过她也终于回归了被花朵簇拥着的命运,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我默然不语,史尔特尔见我没有接话,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只是闷头吃我的那盘肉。吃完之后,她又自然而然地点了两份冰淇淋,她要了超大份的。吃到现在,店里只剩我们两个和邻桌的一对情侣,原本四处走动的服务生此时也闲了下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着什么。

“你为什么还是来找我了?”我打破沉默,“是不喜欢你的工作,还是不喜欢你的老板?”

史尔特尔放下勺子,舔干净嘴角的冰淇淋,说:“不想说……啧,你想知道的话告诉你也无所谓。”

“嗯。”

“昨天,你的那个房东,给我介绍了一份工作。他说他有个老朋友是做木雕的,现在正好缺一位助手,要我去帮他雕刻一些东西……”

“没想到你还有这方面的天分嘛。”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已经跟他解释过我不懂这些东西了,可他还是不相信,他说工作很简单,只要耐心学习就没问题。他就是用那种我完全拒绝不了的语气,所以我就听他的去试了试。”

“然后呢?”

“他是个老佩洛,从头发到尾巴都是花白的。不过他倒是还挺好相处,只是他让我先看他雕木雕看一天,要学习什么精巧的力道、刀法之类的,实在是太无聊了。”

“你不喜欢磨磨蹭蹭的。”我说。

“今天他丢给我一个任务,要我雕一朵玫瑰花,图纸已经画好。他不指望我雕得多漂亮,只是说给我练练手。我照着图纸,从外形开始就觉得比挥刀砍人难多了——我的记忆里大概只有用长刀对敌,而没有用小刀对着一块木头的经历。等开始刻花瓣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个东西有多么精致。我还没下刀,头就开始痛了,就像以前一些乱七八糟的记忆冲进脑子一样。我只觉得烦躁。”史尔特尔举起食指,指尖上燃烧着一小点火苗,“我一烦躁,就会控制不住火焰,就觉得‘火气’变成实体从体内冒出来,然后……”

“把花……烧了吗?”我想起曾经变成火海的一片花海。

“唔……不只是那个小玩意,他的工作室里还有很多易燃的木屑……”

“所以……”

“我已经赔过钱了。”

史尔特尔这次如此毫不避讳地提起让她有些脸红的事情,而像某某房屋或是工作室着火的新闻现在也还未见诸于报纸或电视。我猜里面或许有她夸大的部分,也或许大部分都是她编撰出来的,她只是因为不适合这份工作而被扫地出门。她想掩盖真正的原因,还是在努力制造点趣闻调节气氛,想使我的心情变好一点,我不得而知。

但无论哪种,都与我所了解的,从前那个不喜欢废话的史尔特尔相去甚远。如果现在的她才是真实的,我则应该怀疑是自己对她的认知出现了偏差,但至少我还有纠正的机会。我不由得又想起无法再见的一众朋友或同事,或是“干员”——我对他们的印象停留在当时,已经无法再改变了。

“明白了,还是呆着什么也不做的工作适合你,希望你不要把我的店给烧了。”我试着开玩笑,并摆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来使她觉得她的努力是有成效的,可惜我那个笑容大概不太好看。

我仍旧沉溺于一丝若有若无的感伤之中,不怎么笑得出来。

“嘘!”史尔特尔把手指竖到嘴唇前。

“我也没在说话……”

“你听。”

“啊——”我眼睛的余光看到邻桌的男性沃尔珀把蛋糕喂给对方,后者的高兴都写在那条轻轻摇动的蓬松的棕色大尾巴上。

“听别人说话不太好吧。”我还是压低声音,“而且我不会喂给你的。”

“不是这个!”她把旁边的情侣吓了一跳。不过她并没有在意,而是冲我使个眼色。我注意到远处两个服务生靠着柜台有说有笑,可能是忘了店里还有客人,他们的声音大到可以让我勉强听见。

“……听老板说‘花与蛇结社’最近要来这条街‘清扫’,让我们最近要小心行事,不要惹得客人不高兴。啊,你是新来的,可能不太清楚,一般是有人得罪了他们他们才会这么干……”

“这是什么意思?”史尔特尔问我。

可能是接近一年闭门不出让她对这座城市很陌生,就像半年前初来乍到的我一样。于是我拿出那种居住多年,对大街小巷风云变幻了如指掌的老市民的派头,一本正经地向她解释——其实我也只是对这些有所耳闻,只不过难得可以让她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黑帮算是哥伦比亚南城的特产。北部的治安有专门的巡逻队负责,而由于负责南部城区的执政官疏于管理,这里反而和龙门差不多——无论有意无意,黑帮在一定程度上为治安作出了贡献。他们活跃在城巷之中,让南部不至于是一潭死水——绝大多数黑帮是有组织有纪律的,在某些比较知名的帮会里甚至还有退役老兵。他们具有一定的势力和武装,但不会胡作非为,且部分具有劫富济贫或打抱不平的性质。因而政府对此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在一年多前的一次帮派内斗中,由维克多·斯内克领导的“花与蛇结社”战胜了“哥伦比亚天堂”,彻底确立了在黑道中的威信和地位,之后又慢慢收编了一些零散的组织。维克多是那种从街头市井中一路摸爬滚打,依靠拳头坐稳位置的人,但传言却说结社甚至暗中与西蒙集团有所联系甚至有商业合作,所以这也是有史以来最财大气粗的黑帮。

他们帮会的标志是被蛇环绕的一朵曼陀罗——鉴于某种对花的特殊爱好甚至是信仰——他们在敲打某些嚣张的贵族或是往白兰地中兑水的酒吧老板时,会留下一朵作为标识的曼陀罗,让暗地里的势力不敢发起报复。当然,这朵曼陀罗同样会被附在他们向某些穷人的窗户里扔的一袋银币中,以示他们的保护。

除此之外,加入他们帮会的条件之一就是无条件地热爱“花”——考核和检测这种“热爱”的方式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这种信仰也在人们口耳相传中变得像都市传说一样愈发神秘,甚至还有人声称目睹过,他们聚集在广场上,以维克多为首,一身白衣,手持一束白色的菊花,嘴里念着祷词。或许是某个值得他们纪念的日子,又或者是在纪念某个人。在来得及看清他们的面容之前,他们已经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一样消失不见。

我和史尔特尔起身要离开,一位服务生见状,笑眯眯地走过来。我在桌上留下一点小费。

“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光临!”她尖尖的菲林耳朵动了动。

我自问我对花还算尊敬,对店里花的打理也没有懈怠。我相信我这间小店也不至于亵渎他们的虔诚。所以在那时,我尚不知道饭店里服务生议论的所谓“花与蛇结社”会和我扯上关系,只是在心里替被他们看中的那家店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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