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沉的,雪花漫天纷飞。
远离都市中心圈的郊外虫兽无影,人迹罕至,早已化作无暇的白色世界。
按照约定,提前做好准备的众人,携带行李,离开温暖舒适的都市,迈入了厚重的积雪,顶着酷寒,向荒无人烟的前方行进着。他们是今年最后一批参与“胜雪”的人。
空旷的世界静得出奇,没人说话。枯树残枝肆意摇曳,枝头冰棱清脆作响,寒风嘶吼声催促着众人快速前行。
不知从多少年前开始,极端天气犹如这条漫漫长路那般,看不到尽头。
物资短缺,日用品都难以供给。生活品质的降级让无数打工人意识到苦难比想得还要沉重。
于是有些人想家了。
怎么回去,始终是个大问题。
大自然已经用无数惨痛案例来证明,它可以轻易把人类玩弄于股掌之中。失去敬畏之心,结局只有一个。
有需求就会有市场。“胜雪师傅”这一职业应运而生。开着改装客车,穿过雪原绝非易事。大雪封路,设备失灵,雪崩极温等各种高风险突发 情况都不是好对付的,稍有不慎车毁人亡。愿意从事这份工作的,往往都是驾龄几十年的佼佼者。
今年的雪实在太大了,本就有限的归家渠道少得可怜。骗子之外还是骗子,白跑不说,兜里的钱都快空了。
或许放弃才是明智之举。俗话说得好,识时务者为俊杰。
谁也无法断定气候什么时候恢复正常,索性不如假设天气好转会在明天。况且除了高昂的费用,可能连小命都难保,落得个人财两空,甚是凄惨。
但正如“胜雪”的口号那般。
胜天!胜地!胜神佛!不到百年的安逸生活,让大家都忘掉了曾经的种种。
现在当敌人再次出现,我们是否依然有勇气面对这一切?我们的确是为了一己私利,但我们在探索中寻得的经验,将会像前辈留给我们那样,传给我们的后人!
当然,口号无论喊得再怎么响,终究只是掩盖一己私利的借口罢了。愿意相信得都是蠢货。
…………
到达目的地,众人没有歇息。纷纷站在公路两旁,向远方瞩目。在心中祈祷着,乞求着。
这是条表面存在裂痕,坑坑洼洼的老旧公路,看样子长久没有得到维护。神奇的是,公路上却没有积攒多少积雪。
“车没来。”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有人说。
众人默不作声,神情木然,或许他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结局。
今天啊,可是腊月二十八。
事实俨然已成定局,却没有人选择离开。寒冷的空气吸入肺中,说不出来的窒息。
“车来了!”忽然,又有人说。
众人寻声看去,远处巨大的身影正在向这里缓缓驶来,现场的气氛瞬间被点燃。
一声惊呼!
众人忘乎所以地喊叫起来,高昂嘹亮的声音冲破风雪,驱散了沉重与不安。
有些人情绪难以抑制,甚至不由得掩面大哭起来。
数天以来的辛苦碰壁,遭受的委屈,转眼间都变得不那么重要。
“先排队交钱,然后再上车!”客车门打开了,一位身材富态的中年男人在众人的注视下,一边嚷嚷着,一边沿着楼梯往下走。男人的声音很大,盖过了众人的欢呼声。
众人乖乖闭上嘴巴,迅速行动起来,迫不及待地排起了长队。
趁大家忙活的时候,中年男人倚靠着车,从口袋掏出了一盒香烟。
吞云吐雾间,中年男人不安地打量着众人。一根一根香烟被点起,烟雾遮住了中年男人的脸。稍过片刻,再伸出手向烟盒里探去,中年男人愣了一下,竟发现里面已经空了。他太过入神,以至于全然不知。
随手把烟盒一扔,他满脸忧色地斜视着身后的客车,许久才嘀咕了一句:“老伙计,坚持住啊,这是最后一次了。”
约莫人差不多到齐了,中年男人站起身来,他脸色平和,扯着喉咙朝人群喊了一声:“小子!出来!”
例年的行事可不能忘,句号一定要画好。
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困惑,又有些好奇。
队伍尾部传来骚动,一位身材矮小的瘦弱少年面沉如水,迎着众人的目光,径直朝男人走去。
“郑司机!你这人太不厚道了!已经三年了,年年都这样?他又不是你家亲戚,今年还给他免票插队?”背着铁锅,穿着白外套的厨子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他眉眼一横,不留情面地继续大声抱怨道:“大家伙哪个不是辛苦跑过来的?花大价钱的,凡事要讲公平!”说话间他面向众人,又说:“大家不要误会,我也不是针对人家孩子,就事论事罢了。”
厨子的话不难理解,众人心里泛起嘀咕。插队这事心里憋屈倒是不假,不过忍忍就过去了。郑司机可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倘若引起冲突,发生不必要的纠葛,那岂不完蛋?
郑司机是“胜雪”的大热门,驾驶技术声名远扬,知道许多特殊路径,安全有保证。联系方式非常稀少,只有一个电话号,他们都是用尽门路才得来的。
有些直性子的人倒是被厨子说动,眼神不善地盯着少年。
少年并不畏惧,面色不改地继续往前走。他昂首挺胸,颇像位小大人。成熟的模样,引得众人连连称赞。
在场的人几乎都有家庭,对孩子拥有特殊的感情。如今这情况,这份感情不知浓烈了多少。
五年以来郑司机一直与死神赛跑,钱包倒是鼓了,胆子也小了。曾经在乎的许多东西逐渐淡了,对于亲人的感情愈发浓烈。想起家里数年未见的女儿,他心里别提多难受。
别人还能有机会给家里人视频通话,隔着屏幕总比没有强。郑司机不行,年轻人的东西他玩不转。前几年一直有许多人说加他网络好友,做回头客,他却没加,因为他不会。
性子又倔,自尊心又强的他,不愿去求别人。话说回来,倘若不是这性子,他也不会干这玩烂活。
每年郑司机都能遇见少年,算是老客户了。那孩子的模样,总能让他想起家里只有奶奶照顾的女儿。前几天,家里通电话,女儿的成绩名列前茅。
听见这个好消息,郑司机是很开心,又不开心。自己孩子是什么样,他还不知道?有得孩子注定用血与汗挑战早成定局的命。
“等这次干完,用攒下的钱让女儿过上好日子!”在来的路上,郑司机一直在心里嘀咕着这句。
想到眼下待处理的事,郑司机收起心神,他低头看了眼来到面前的少年,又抬起头,咧嘴向众人笑言道:“大家伙啊,这孩子年年都来,是我的老客户了!而且,你们看他年纪轻轻,孤身一人在外辛苦打工,现在这世道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孩子父母身体还不好,也不容易!大过年的,也算是积善行德了。这样吧,我让他帮忙收个票,也不算是不劳而获,怎么样?”
听完郑司机的话,少年的眉头一皱,不过很快又恢复成了平常脸。
任谁听见自己父母无病被说成有病都会不爽,虽说这是为了帮自己而撒谎,但一码归一码,要有对号入座,就事论事,切勿混淆视听。
当然了,少年不会把不满表达出来,做人更要有感恩之心。
数年以来,郑司机的帮助,他很感谢。
经过郑司机这番有理有据的劝说,躁动的气氛算是平息下来,大家又不是不讲理的人。
厨子也是耷拉着眼皮,低头沉思,不在说些什么。
维持一个团结的队伍至关重要,不解决矛盾,到出发时闹起来是要出大事的,郑司机身为老司机必然知道这个理。
给少年简单交待几句注意事项,暂时闲下来的郑司机回到了车上,躺在驾驶室闭目养神。接下来的路极为漫长凶险,不养好精神那可不行。想到远在家乡的女儿,精神一阵恍惚,嘴角挂着浅浅的笑,郑司机睡着了。
…………
少年心里有愧。说到底,他还在为自己插队的事而郁闷,心里有些难受。
连厨子都能被郑司机的话说动,他反而不能。
少年年龄很小,想的却非常多。不太鼓的钱包,没完全瘪是好事。大家不介意,还是好事。可插队就是不好的,无论从何种角度出发都是不好的……
他的确不想让钱包空空,也不想让司机呼叫无人而感到失望。
究竟何为正确呢?倘若换个选择,结果会是怎么样呢?
好像无论怎么想,都无法得出完美选项?
“还是太过弱小了,又学到很多呢。”少年神情恍惚,吟吟自语。
重整心神,少年深吸一口气,抚平衣领的褶皱,注视着做好准备的众人,眼中坚毅的光芒更加闪亮。
空想无用,实践有理。
想不通就不通吧,行动比一切都强。
“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我个人能力有限,请大家多加谅解!”少年温柔地笑着,神情专注认真,声音洪亮,活泼极了。
这并非是少年最真实的一面,却是他能想到最好的一面。
雪下得更大了,遮住了众人的脸庞,互相的彼此隔了层白霜,但那有力的声音,犹如黑夜中的烛光,清晰明亮。
…………
“小弟弟,我觉得我们都会死。”
少年原地一愣,停下了点钞的手。和蔼可亲的笑容在逐渐凝固,变得僵硬死板。
他紧锁眉头,迎面对视正在笑盈盈打量自己的漂亮女孩,眼中的锐气强盛十足。
“对不起,玩笑罢了,不要那么生气。”女孩笑得更盛,语气听起来很随便,瞳孔中倒映着的认真却丝毫未减。道完歉,她看向身旁的男友,兀自说道:“你看啊,足足十分之一的死亡率,冻伤更是不计其数,再加上今年这情况,有谁不知道呢?”
风刮得更盛。少年一声不吭,犹如木棍那般顽强屹立在原地。倒挂着雪花的白鬓伸展开来,少年铿锵有力地沉声道:“我不会死的,大家都不会死。”言毕,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把夺走女孩男友的钞票,头也不会地走了。
的确,这种行为是非常不讲礼貌的,是不该的,是不正确的。
少年在追求何为正确的路上走了很久,迷茫的年龄是在昨日,如今的他会按照本心行事。
例如,他现在就是愤怒的,燃烧的。
死是不能轻易说出口的,一个人承载了太多太多,轻易消散又会有多少不甘呢?
看着少年的背影,女孩沉思起来,她在思索着什么。忽然,注意到什么的她嬉笑起来,边笑边跟男友说:“你看啊!那孩子难道不知道说非常有气势的话时,手是不能抖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