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雪追上之前，郑司机想着的是冲破积雪不断前行。
那是苦难的延伸，那是大自然强大力量的体现。
它引来灾祸，它割断亲情。
它熄灭希望，它撕裂内心。
唯有打破阻碍，才能使异地分离的人们得以团圆。
对方是足以毁灭人类文明的造物，且无穷无尽的胞从紧随其后。
郑司机拥有的只有身经百战习来的宝贵经验，以及处于极寒之下濒临崩溃，行进中各个器官都在发出悲鸣的改装客车。
命运的指针转动，钢铁巨兽发起了冲锋。
一切好似都结束了。
…………
客车停下了，这是不争的事实。
雪花肆意拍打着龟裂的窗，沙拉声萦绕在众人耳畔，近在咫尺的寒意描述着外面的恐怖。
客车是维系着全车人的核心存在，它出了意外，郑司机不打算推卸责任。
从业数年，他还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极端的环境。怎么解决，他心里没底。
没有引擎产生的热量，客车被冰雪覆盖之前，所有人就会被全部冻死。
车里有修车装备，郑司机不觉得单靠自己，能够在极端的环境下及时修好。于是他需要帮手。
那帮手会是谁呢？
郑司机站在客车走廊的最前方，一脸阴沉地打量着众人。
众人神色黯淡，几乎没有人敢给郑司机打正眼。
时间不等人，车内温度目前还算正常。等温度下去，那就晚了。
“车没事，需要临时检查一番，谁愿意陪我下去一趟？”
谎言是必要的，心底残余的希望维护着易碎的秩序。
少年是个理性的人。他坐立不安的打量众人，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
入目一圈，少年的脸色极为难看。众人眼中流露出期盼和畏惧，迟迟未动。尤其是看到那位身着华贵的中年妇女，攥着念珠，在含糊不清嘀咕什么时，他再也忍受不住，狠下心来，一脸怒意的欲要冲到郑司机跟前。
心底需要寄托能够理解，不愿背负众人的期待也能理解，害怕被暴风雪吞没更能理解。
如今死到临头，竟还欲求神魔岂不荒谬？主次麻烦不分，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行走在人世间，人想要改变某些事物，需要的是双手，需要的是行动，绝非虚无缥缈的存在！
迎着少年的目光，郑司机板着脸，硬生生将少年瞪了回去。
全车人的性命都寄托于此，他不能冒险。少年矮小瘦弱的身躯，说不定连工具都拿不动。
少年原地一愣，他哆嗦着嘴唇，低下头来。他到底还是孩子心性。
“我还真是幼稚。”撇了眼颤抖不停的手，一声自嘲，少年放弃了心中的念想。没有实力支撑，甚至连胆量都没有的一腔热血，甚是愚蠢。
坐下身来，少年久久不能平静。波涛之后是莫名的孤独，悲从心来，眼角一湿。
注视着这一切的女孩，喜上眉梢，愉悦地打量着少年。
“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女孩的话听着格外刺耳，少年却无力反驳。他阴沉着脸，沉默不语。
“我去吧。”
沉稳有力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是那位厨子。
“看来还真有蠢货。”女孩难掩失落，压低声音，只让少年听见。
略一思量，原本想指责女孩的少年，还是没吭声。他不觉得自己有多聪明，那和自己做出同样选择的厨子，也算不上“聪明”。
“你问过我，我过来是干什么的对吧。”少年想了想，有些东西再不说出来，就在心里憋烂了。
“哦？是什么。”女孩瞬间来了兴趣，甩开惰懒，目光灼灼地盯着少年。
车门敞开着，冷风灌进来，呼呼的响。
少年打开了放在身旁的书包，从中掏出了一个笔记本，递向女孩。
这个笔记本很有年代感，毫无特色的外表装饰看不出什么，那发黄褪色，历经岁月沧桑的模样却瞒不了人。
女孩朝着神情淡然的少年哼哧一笑，从口袋中掏出了纸巾擦拭手掌，颇有礼貌，十分郑重地捧住了笔记本。她看得出笔记本经过精心维护，是少年很重要的东西。
趁女孩翻阅笔记本时，少年望着窗外，将自己的秘密娓娓道来。
“我啊，我想为大家做些什么，希望大家能够幸福。”
耳边的翻页声刷个不停，少年怀疑女孩会不会把笔记本搞坏。
还好女孩只是单纯翻得快罢了。少年松了一口气，察觉到目光的汇聚，他压低声音继续说:“为此我把我每次“胜雪”的经历都记录在内，希望为以后的赢得胜利做出贡献，同时也能进一步磨炼我自己。”
女孩停下手中动作，烦躁地合上笔记本。“为此送命，你与小丑有何区别？这些东西，你不会真觉得有用吧？”女孩不友善地笑着，声音冰冷，刁钻刻薄的言语和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把少年的努力贬的一文不值。
浪费心力得到的东西，居然是这种答案……
女孩心里很不是滋味。纠缠不清的各种情感不断涌出，带着凄凄凉意。
年纪轻轻，脑袋就坏掉了。
这已经不是单纯了，是单纯到极点，成了脑残！
世界上怎会有如此脑残的人！这傻小子也许能和弱智吧吧主一决高下！
“嗯。”少年没有生气，他神色自然，满不在乎地说:“总该有人做不是吗？那为什么不是我呢？或者说为什么只有我呢？”
说罢，少年尴尬地笑道:“我实际上很胆小的，倘若不是真得很想见家里人，也不敢冒大险。说到底，还是有私心在里面。”
“你认为我是弱智吗？恰好我也这么觉得。”
少年笑意逐浓，异常欢快的语气中暗藏着一丝无奈。
“明明如此弱小，却总想做蠢事。”少年神情陡变，他合上双眼，靠在椅背自嘲道。
女孩紧锁眉头，她张了张嘴，呆滞片刻，想不到说些什么，只好做罢。
“但是啊，我不打算放弃。这是我理想的第一步，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说到理想二字，少年刻意放轻了力度。
“最开始，我是空想家。嘴上说要做什么干什么，实则什么都没做。”
“后来，我是行动派。现实摆在面前，我意识到需要行动，花费巨额时间寻找起正确的行动方式。”
“再后来，我想放弃。生活嘛，真得很累很苦。但是为了理想，为了自己能好受点，我不得不坚持。”
“直到现在，我依然在坚持。有时，我喜欢喊口号，起码心里能舒服点。”
女孩心里咯噔一下，赶忙抢过话题，弱智的话她已经听得够多了。“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
有限的人际交往，让少年重视周围一切，他对此格外敏感。又容易想得太多，偶尔他会控制不住的碎碎念。好在三观正得离谱，不至于性格扭曲。
厨子和女孩不太好听的话，他可都一一记得，短时间绝对不会忘。
压抑的心情排解出来，自在不少，他大人有大量不会介意女孩抢话这种小事。暂时的。
“我知道。”少年心不在焉地接过话茬，他不指望女孩尊重自己。突然想到什么的他心神一紧，微微一怔，做聆听状。
“其实没什么。吃住，水电，供暖。”
“看不到尽头的日子太苦了，撑不住了，就这么简单。”
“普通人没意思。”
简单的话语，概括了无数个日夜，叙述完普通人的一生。短暂的让人感到残忍。
看着黯然神伤的少年，女孩笑了起来，俊俏的脸蛋染上了温柔，颇有迎面春风之感。
恍惚间，少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才是女孩真正的模样。
“这都不重要，你马上要GG了，还是想好遗言吧，臭小子。”美好转瞬即逝，女孩翘起二郎腿，挑着眉头，玩味地说道。
气氛冷了下来，少年不好继续说下去。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假如有机会，少年还是想跟女孩说。那样的理想，正是因为看到你这般人才会存在。
客车引擎成功发动，众人赢得了胜利，生命得到暂时延续，激动热情的合唱鼓舞着人心。
雪依旧下得很大，温度依旧在骤降。
少年好似一个外人，他没有快乐，有得只是焦虑和不安。
孤独吗？也许吧。
回忆起女孩脸上的笑容，少年心中一暖。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一切都是值得的。
…………
雪路漫漫，临近尽头。
长时间高强度驾驶，郑司机难掩疲惫，不过心中的喜悦更盛，他咧着嘴，喜气洋洋的。
眺望远方，他已经能看到城市的模糊轮廓。
话说回来，退休后要干什么呢？郑司机有些发懵，他原本是想着让孩子过上好日子，但好日子具体又是什么呢？这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想到激动的地方，郑司机一时难以自控，抵着油门的腿动了一下。
“卧槽！”惊得郑司机爆粗了口。要是因失误出了意外，他十辈子都没原谅不了自己。
还好，客车没有反应。
？
郑司机脸色凝重，他顾不得更多，又踩了一下。
依旧无果，他咬着牙，不信邪地连踩几下。无用的发泄，皆是徒劳。
抹去头上的冷汗，深吸一口气，平息躁动，郑司机知道现在当务之急，是确定情况！
一番操作下来，郑司机一脸苦相，失魂落魄地低声喃喃道:“全都完了。”
造化弄人，人道无常。
除了方向盘能动外，连门都打不开。窗户又是加固过的，很难破开。况且车速称不上慢，跳下去非死即伤。
全车人被封死在了客车上。油不干，永远不会停下。
去寻求客车何时遭到损坏没有意义，现如今需要赶快确定接下来该怎么办！
到底是老司机，郑司机很快冷静了下来，他知道再过不久手机就能重新拥有信号。
只是“胜雪”本就不合规，报警的话，数年辛苦得来的钱打水漂怎么办？蹲上牢别说过年了，要是让女儿知道有个坐牢的父亲……况且，假如故障只是暂时性的呢？
郑司机心有不甘，又不愿愧疚终生，他想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办法——将选择权交给众人。
上下打量着脸黑得可怕的少年，女孩要乐死了，她极力在控制自己不要笑喷出来。等笑意转弱，她问向少年:“你要知道今天可是除夕，报警人流都不一定能及时疏散开，何况不报。我想信你不可能不理解当前情况。心有大义的你，究竟会做出何种选择呢？”
女孩略一思考，又补充道:“你我都是普通人，却走了两条完全不同的道路。我选择逃避到底，而你选择接受一切。我不对你反感才奇怪。”
长久，少年抬起头来，他朝女孩轻柔一笑，然后看向忐忑不安的众人，叹道:“是啊，我终究只是普通人。”
说着，少年站起身来，向前走了几步，转头看向女孩:“谢谢你，愿意陪我聊这么多。理性来说，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人各有命。感性来说我想帮你，倘若我有足够的力量，死也要把你拽出来。”
“噗！”女孩哑然一笑，她半掩着脸，鄙夷道:“臭小子！你这是告白吗？连毛都没长齐，还是下辈子吧。”
“这不是特例，对每一个人我都可以这样说。”
望着少年前行的背影，女孩舔了舔干巴巴的唇，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的如断线的珠子。
原来这还是个善良到极致的脑残。
…………
众人将目光牢牢锁在郑司机身上，忽略了身后的嘈杂。他们来时就心有侥幸，一次一次的“奇迹”，侥幸变了味。
这种紧要关头，少年突然的举动引起了众人关注，如山的压力汇聚一身。
在这条短暂的路途，少年充满了孩子无助感，他渴望有人能拉住自己的手并肩前行。
少年总感叹自己的力量弱小，什么也做不到。而如今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做到。
刚才少年在想，如果自己直接举报这次“胜雪”，是否不会陷入当前处境。
如果自己在投票时，不选择沉默，是否情况能更好些呢？
说到底，他也在被私心左右。
“来了啊。”撇了眼站在身旁的少年，郑司机打了个招呼。
“你准备报警吗？”郑司机问。“我觉得我的女儿会这么做。
“马上。”少年并不否认。
少年无法想象一只失控的钢铁巨兽冲进人群，自己将会怎样背负如此罪孽。
利用愧疚之心，他战胜了一些不可逾越的缺点。
有时，他真得很佩服自己。为达成目标，连人性的弱点都能利用，那还有什么利用不了的呢？
“你打算怎么说服他们呢？”郑司机皮笑肉不笑地摇了摇头，他撇向了身后神情惶恐，面目狰狞的人群。
少年掏出手机，对向众人。
按在短信发送键的手指，吓得众人脸上毫无血色。这是明目张胆的威胁，更是恨入骨髓的背叛。
少年不敢看向众人。他明白自己已经被推入众矢之的，信誉已经破产。
数年的牢狱之灾，足以断去许多人的仕途。
远处那条岔路口，是唯一一条返回的路，还是客车不通过市区的唯一选择。
“小子，你知不知道免费是最贵的！”郑司机边转动手中的方向盘，边难过地放肆大笑道。
“嗯。”少年随便吱了一声。透过窗，少年看到远处道路两旁到处都是欢声笑语的人。门窗条框上挂满红色，年味十足。
大红色的，还真是喜庆啊。
白皑皑的世界，可以成为浪漫旅者向往的无暇之地，也能掩盖污浊的罪恶。
被愤怒的众人吞噬之前，少年看到了女孩眼角噙着泪水，趁人不注意，拿着个手机向自己在比划什么。
看来，女孩添加了双重保险。
少年想说些什么，视线却逐渐模糊，意识无法集中，喉咙中还有股甜腻的血腥味。
这样的结局，是预料之中的。
生存愈发难以为继的世界，利益之后往往能够轻易牵扯出许多条生命。
不怪大家，要怪就怪老天爷吧。
报了警，搜救队得知情况，很快就能前来支援，也不需要担心众人的生命问题。
少年最遗憾的还是，不知道女孩会不会继承的自己理想。他这普通的一生，只有这点不普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