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高出发,向纪州一直向东走的路程总是非常难走。大抵要翻过四五座沿海的小山,穿过崎岖不平的土路,才能看到丰东野高中那标志性的红色塔楼。如果是在平时,路上还能看到几个结伴上下学的学生,但在休息日,就会连一个人的踪影也看不到了。
在这样的山路上骑车相当困难,尤其是在夏天。海风带来的潮气让皮肤上黏黏的,浸湿了衬衫的汗水怎么都不会蒸发。可是,不骑车的话,从家里到高中足足要走上半个小时。这对于像我这样视睡眠为第一要事的学生来说,无疑是绝对不可能接受的事情。只要想想每天早上需要早早出门,沉重的双腿就怎么也提不起迈出家门的勇气。
而现在,需要在休息日去学校,这也让我提不起半点精神。想到我要去做的事情,心里就越发的烦闷,本来因为刺眼的阳光而低沉的目光变得更低了,糟糕的情绪支配着全部的内心,如果不是想到父亲和母亲那令我感到恐惧的目光,我简直想立刻拐进一条小路,在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逃避似的度过这段煎熬的时光。
如果能把时间跳过就好了。如果现在眨眨眼,就发现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把所有要办的事情都办完了,那该多么开心啊。我这样想着。
当我注意到脚踏车的异常时已经太晚了。细长的轮胎在沙土路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带着我一起向坡下翻倒而去。我拼命想要控制住车把,但前轮的摇动反而加剧了侧滑。我翻滚着摔在坡底坚硬的土地上,头部一阵眩晕。
真好。摔伤了的我,是不是就不用再去做那些讨厌的事情了呢?我的脑海中首先浮现的是这样的想法。
疼痛的感觉仿佛不是从自己的身上传来一般。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地上,保持着摔倒时的姿势,仰望着悬挂着炽烈骄阳的蔚蓝色天空。
不想去思考其他的事情,就这样躺着也不错。因此,当视野的一角出现另一抹蔚蓝色时,我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个……伊田同学?”
女孩有些迟疑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把我的思绪拉回现实。直到此时,我才感受到了腿部传来的疼痛。低下头,发现校服裙子下面露出的左腿已经被擦破了,殷红的鲜血顺着小腿滑落,有几滴滴在了黄土地上,立刻就隐藏在沙尘之中,消失不见。
让同学看到了自己难堪的样子,我稍微有些过意不去。
“需要帮忙……好像也不需要问了。”
松坂话说到一半就改了口,直接向我伸出了手。她的手很小,雪白又精致,以至于让我犹豫着要不要握上去,因为我的手此时已经沾满了尘土。
她是我隔壁班的同学。因为她和我的好朋友比嘉在同一个社团,我去找比嘉玩的时候也见到过松坂,所以记得她的姓,但名字就不得而知了。
之所以记得她,大概还是因为她那一头独特的蓝色长发吧。
既然她向我伸出了手,应该就不介意弄脏吧。我擅自这样理解着她的意思,抓住了她的手。我把摔倒在路边的脚踏车留在原地,在松坂的搀扶下来到了最近的树荫,坐在一块石头上。
“多谢。”
我长出一口气,稍微伸直双腿,就又感受到了伤口处传来的痛觉。
“不用客气。”
站在我面前的蓝发女孩摇了摇头,从背后的包里取出水壶,将清水缓慢地倾倒在我的伤口上,做着最简单的清洗。在没有消毒用品的此处,这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清洗完我腿上的伤口之后,她又从包里一阵翻找,取出了一卷绷带,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在我还在流血的小腿处。
她竟然会随身携带绷带吗?难道松坂就是传说中徒步四处行医的诗人?我想大概不是这样,但还是对她肃然起敬。
血很快就止住了。我站起身来,松坂似乎想要阻止我,但我原地转了一圈,活动了一下腿部给她看。在发现我的活动并未受到影响后,她也松了口气。
“只是擦破了表皮,不影响走路的。”
我对她笑了笑。
“但还是处理一下伤口比较好哦。需要联系你的家人过来接你吗?”
松坂同学真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不用了。因为我要去……”
我指了指前方。那里,已经能够看见我们就读的高中的塔尖了。
“欸,伊田同学要去学校吗?在休息日?补习?”
一连串问题向我砸来。被她认为是那种需要在休息日补习的学生,我稍微有点不开心。
“不是啦……是有些私事。”
不愉快的念头重新占据了脑海。我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
“哦……那好吧。真的没关系吗?”
似乎看出了我拒绝继续深入这个话题的意思,松坂站在原地,只是担心地看着我的腿。
“没关系的。到了学校,我自己会到保健室去做进一步的消毒。真的很感谢你,我会记住这份恩情的。那么,周一学校见哦。”
我逃跑似的离开了松坂的身边,走到坡下,扶起了脚踏车,在确认各种地方都没有变形之后,重新骑了上去。
在消失在道路尽头之前,我转过身,向树荫下的松坂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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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作品为双女主视角,“######”符号为视角切换符,每当出现时,就意味着视角切换到另外一位女主角,下文不再说明)
她是不是忘记了我的名字呢?有些伤脑筋。
不过,这也正常。像我这样的人,不被别人特别地记住,应该才是应该发生的事情吧。
她在道别的时候说了周一见,那么伊田同学应该至少记得我和她是念同一所学校来着……不对,我穿着校服,她当然能认出来。这么一想,她果然还是不记得我的名字吧。
总感觉越来越沮丧了。
甩了甩头,把不安的想法驱除。我重新回到土路上,继续往家的方向走去。
话说,伊田为什么要在休息日去学校呢?她虽然一直很低调,但在学校里也算是很有知名度——那么漂亮,学习成绩也好,不出名不太可能。所以,我刚才才试探性地问她是不是去补习,想用这个大概率不是真实情况的猜想引来她的否认,进而让她说出真实的情况。可是,伊田却回避了。
这和我没什么关系,顶多让我有些好奇罢了。在这个世界上,好奇心不能被满足的情况是大多数,这是我也能明白的道理。
整理好背包重新上路。我突然想起了之前自己取出绷带帮伊田处理伤口的事情。她会不会也对自己为什么随身携带绷带感到好奇呢?
毕竟,会受伤的时候很多,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得学会最低限度保护自己的办法。我苦笑着,嘲笑自己竟然对这种事情能够看得这么开。
背包很沉,因为里面装了很多瓶酒。走路的时候,玻璃瓶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咣咣的响声。我祈祷伊田同学没有发现我背包里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
女高中生的背包里全都是劣质的瓶装酒,这绝对很奇怪不是吗?我再次苦笑一声,托着沉重的脚步在烈日下跋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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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铃木老师,我就告辞了。”
“好的,请慢走,伊田同学。”
向坐在座位上的老师再次行了一礼,我慢慢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把房门轻轻地关上。强迫自己迈动双腿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我才犹如耗尽了全部的力气一般,缓缓瘫软下来,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刷着白石灰的墙壁上,长出了一口气。
真糟糕。
自己刚才的言行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吗?礼貌用语之类的有不周到之处吗?我回想着,脑袋有些发沉。
和歌山的茶叶很出名,喜欢品茶的铃木老师应该会喜欢,父亲是这么说的。不过,不管他喜不喜欢我的礼物,都不能让我的心里感到哪怕一丝心安。
做一件事的错的。那么,被强迫去做这件事的我是不是错的呢?我不明白。
人生在世,总免不了人情世故。我大概比一般的孩子更早地明白了这个道理,并切身体会着其中的艰辛。
不愿意思考更多,因为脑力已经被耗尽了。我重新抬起头,一步步地向学校外走去。
天气依旧很热。我不想再走来时的那条路,因为虽然是最近的路,但实在是太晒了。我骑着车,拐向另一条有着些许树荫的小路。
从这条路回家会绕远路。即使是骑车,也会多出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记得沿途有家百货商店,我想买一个当下很流行的挂饰,既然已经绕路了,那就去看看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转动把手,从面前的路口转弯。
不寻常的一幕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声嘶力竭的咒骂声伴随着东西碎裂的声音从路边的小屋里传出。一个人背对着我,跌跌撞撞地倒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门外的土地上。她用双手捂着头部,鲜血正从额头的伤口处溢流而出。
……咦?
我看到了那熟悉的蔚蓝色。
不理会屋里持续的骂声,松坂沉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用眼角余光看到了我,所以转过头来。在发现是我之后,她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有些惊讶,但随即又黯淡了下去。
话语哽在喉咙处。看到的景象过于震撼,以至于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踉跄地走到矮墙边,拿起放在那里的书包,松坂从中取出了那卷让我感到熟悉的绷带。她蹲下身,一言不发地包扎着伤口。
我愣在原地,直到她重新站起身来。松坂看了看我,依旧保持着沉默,向小路的另一端走去。我连忙跟在她身后。
转过街角,视野稍微开阔了一些。出现在面前的是一颗洒下阴凉的参天大树。松坂径直走到树跟前,在露出地面的树根上坐下。
“抱歉。”
“……为什么松坂同学要道歉呢?”
我有些不解。她的态度让我的心里也产生了类似于不好意思的情绪。
“原来你记得我的名字啊。”
松坂突然笑了起来。女孩明媚的笑容和额头上的绷带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让我有些不是滋味。
“因为让你看到了难堪的一幕啊。”
“反正我觉得,自己从坡上摔下来的样子已经足够难堪了。”
我停下脚踏车,走到她身边,同样坐在一根树根上。
我觉得她应该要说些什么,所以没有再开口,只是等待着松坂重新拾起话头。果不其然,沉默持续了一会儿之后,松坂仰起头,看着碧绿树叶摇曳的影子。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了。”她叹了口气,“嫌我买回来的酒太少,他就会打我,还把空酒瓶扔向我。明明只给了我五百日元,就算是买最便宜的酒,也买不来多少啊。”
说着,松坂看了我一眼。似乎是从我的脸上看出了困惑的神情,她补充解释着。
“啊,说的是我的父亲。”
“……这样……太过分了吧。”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既然是松坂的父亲,那应该也不方便当着她的面说太重的话。但是,我的心中还是有些不平。
父母从来没有打过我——顶多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我粗心做错数学题而轻轻地拍我的脑袋——但是,我也知道,会有些孩子在家里会遭遇这样不公正的待遇。我听说过这样的传闻。
但是,亲眼见到如此激烈的场面,还是这辈子第一次。
“哈哈。”
松坂笑了几声。总感觉她的笑声很干涩。
“对不起。”
她再次向我道歉。我意识到,相比于遭遇如此的事情,松坂似乎更在意自己的秘密被同学——也就是我无意间撞破。
“一直都是这样吗?”
她看了看我,犹豫着应该如何回答。我想她大概还没有那么信任我,毕竟也只是个有过几面之缘的同学而已。
“……其他人说,从母亲去世之后,父亲就一直都是这样。但母亲在我记事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我也不知道。”
不过,最后她还是回答了我的问题。
“没有和其他人说过吗?”
我不知道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姑娘要如何独自面对来自成年人的恶意。
“没有。这种事情,无论和谁说都没有用的吧……”
“不不,至少向警察报告应该多少还是会有用的。”
她的语气逐渐低沉了下去,所以我连忙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报告警察,然后把我的父亲抓起来,最后把没有亲人我送到孤儿院去看管。这样真的能改变任何事吗?不如说,这样应该会更糟糕吧。”
松坂的年龄对于去孤儿院来说有些太大了。我想想,遇到这种事情的高中生会被送到哪里看管呢……我还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所以这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不过,我至少知道,我没有办法反驳她的话。
气氛变得略微有些尴尬。我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或许不应该如此深入别人的私事才对。
偏过头,看着坐在树根上,低头看着自己来回摇晃的双腿的松坂,我发现她的目光并未聚焦——也就是说,现在的她其实并没有看着任何东西。
无论是有着会打人的父亲的生活,还是失去了父母无依无靠的生活,都是我不能想象的。松坂同学她究竟过着怎样的日子呢?光是想想就有种窒息的感觉。
所以——
“我想要帮你,哪怕一点点也好。请告诉我应该做什么。”
朋友曾经说过,我是一个缺乏热情的家伙,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主动。我自然不会接受这样的说法……不过有些方面可能的确如此。所以,说这句话是我下定了决心的结果。
松坂重新抬起头,用失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读不懂她眼神中的含义,内心顿时畏缩了起来。
“……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拜托了。”
最终,她也只是说出了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