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东野高中的午休时间比一般学校开始得更晚,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国中也是在丰东野上的,所以对这一点倒不是很清楚。
太阳已经高高地悬挂在南方天际了。漫长的上午课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以至于不少同学都趴在桌子上发出了哀嚎。我刚把便当盒从书包里取出,耷拉着眼睑的比嘉就来到了我面前的空位上。
比嘉的身形相当高大,在她坐下之前,投射下来的影子几乎可以把我完全遮住——这绝对不是因为我比一般人矮小,绝对不是。
“中午好~”
“中午好。”
我并不看向她的脸,专注地解着包裹住便当盒的棉布。反正这家伙也只会带着一脸疲倦的表情,看不看都没差啦。
“好累啊,伊田田~”
果然,她发出了不成体统的长声,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摇晃着。
“要晃晕了要晃晕了。”
我抱怨着,撇着嘴用手把她的胳膊挡开。
“历史课也太难了,那么多要记住的东西。”
现在已经是七月底了,距离期末考剩下不到两周的时间。对于上课不怎么认真听讲的比嘉来说,现在也许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吧。
“伊田田每次历史都能考第一,一定要帮我补习啊。”
没想到能从她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请求,我感觉有点新奇。
“比嘉已经金盆洗手了?”
“不对,不良少女还是要当的啦,只是至少把期末考试蒙混过去。如果要留级的话,岂不是会成为伊田田的学妹?我才不要。”
比嘉口中的不良少女,也只是偶尔翘课去体育馆的二楼打乒乓球,并且在放学后骑着脚踏车在附近的城镇里闲逛的程度。在她宣称要成为不良少女的时候,我还着实为她担心,但后来看到了她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也就明白了那绝对是瞎操心。
至于比嘉刚才说的话……我在文科中的确有几门成绩还不错,但我不觉得这是因为自己的天赋或者是才能一类的东西。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没有才华的类型,在学习的时候经常能感觉到力不从心,仿佛无论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进步。这也是令我懊恼的事情之一。
之所以历史考的好,应该还是因为小时候家里管得严,不让我出门玩,我只能趴在地板上,看父亲满书柜的藏书自娱自乐积累的知识吧。
“比嘉也要教我数学啊,有很多地方都搞不懂。”
“哼哼,包在我身上!”
她露出一副得意的样子。看着她,我也不禁流露出了笑容。
便当盒里装着米饭、梅子、玉子烧、番茄和肉丸。刚刚打开饭盒,一条手臂就如同闪电般伸了过来,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一个肉丸就出现在了比嘉不断嚼动的嘴里。
“伊田田的妈妈做的饭……还是这么好吃。”
她还不忘竖起大拇指。
算了,反正每次母亲给我装的便当我都吃不完。与其剩下了回去被数落,还不如填饱这个看起来很饿的家伙的肚子。我这样自我安慰着。
“作为交换,请你吃这个。”
比嘉把切成块的胡萝卜夹到了我的饭盒里。
“那只是你不愿意吃的东西吧。”
我摇摇头。我是怎么和这种家伙成为朋友的呢?总感觉已经记不清楚了。
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胡萝卜呢?这么美妙的口感,就算在蔬菜里也算得上上乘。我一边把胡萝卜放进嘴里,一边思考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突然,我想到了昨天那件难忘的事情。
“对了,比嘉。”
我抬起头向比嘉发问。
“怎么了?”
“你现在还在咱们学校的篮球部,没错吧?”
“是啊,上周我们还聚在一起打友谊赛了哦。”
比嘉的个子在女生之中算是中等偏上的,运动神经也很好,所以是篮球部的主力之一。和我完全不同。
“你们篮球部里,有一个姓松坂的女生吗?”
“松坂?是有这么个同学没错,和咱们是同一届的。但她不经常来参加社团活动,也从来没见她在比赛上过场。”
比嘉回忆着。松坂的事迹少到需要绞尽脑汁才能想起一两件的程度了吗?我不禁哑然。
“听说她的家庭条件不是很好,每天除了上学还要打工,经常忙忙碌碌的。怎么,伊田田认识她吗?”
“嗯,昨天在路上遇到了些麻烦,她帮了我的忙。”
我故意说得有些含糊。我才不想让比嘉知道我骑车从坡上摔下来的丢人事情。至于松坂的事,既然我答应了她不会告诉别人,那就不会提起。
“她不经常去社团吗?”
“是的,只有偶尔才会来,来了也不打球,只是安静地坐在旁边,让我们都快忘了有这么个成员。”
这样一来,就没法在社团找到她了。不过,我也没有刻意要找她做的事情就是了。
心里在意着昨天的事情。松坂身上散发着不想让我过分靠近的气氛,作为一个外人,我应该就此止步会比较好吧。
就这样决定了。毕竟,我也有一大堆头疼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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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扬到有些拖沓的下课铃响过后,我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
今天还是不想去社团。我对于打篮球其实没有什么兴趣,高一刚入学的时候,我对于自己阴沉的性子多少有些自觉,所以并未打算加入任何社团。但是,我害怕那种被孤立的感觉,不想让学校成为除了家之外的第二个地狱。所以,我硬着头皮报名了看起来最能让人变得开朗起来的篮球部。
现在的我真想狠狠地扇当时的自己几个耳光。我早该知道,性格这种东西,是很难光靠氛围就改变的。
叹了口气,我背上书包。今天也直接回家吧。
反正不管在哪里,都没有什么区别。
真的是这样吗?我希望不是这样,因为我仍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如果我逃开的话,如果我不回到那个令我感到窒息的家中,而是前往一个没有其他人在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世界的话,是不是就能忘记那些糟糕的事情呢?哪怕只有暂时也好。
这样的想法有些幼稚,也甚为可耻。但是,我还是在它的支配下走上了另一条路,向着学校院落的后方走去。
穿过教学楼之后,遇见的学生就明显少了起来。除了某些社团的成员之外,放学后一般不会有人来这边。操场上能看到打篮球的女生们,我这时才想到我或许本应该是其中一员才对。
那样的事情,果然完全不适合自己。我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操场上热烈的气氛让我格格不入。因此,我可耻地——这已经是第二次用到这个词了吧——逃离了操场,向其后的另一幢大楼走去。
这是我们学校的综合楼。除了仓库、理科的实验室和学生会的办公室以外,就是一些文艺类社团的活动教室了。这栋楼一共有四层高,据说只有部分教室有人使用,上层的教室都空闲着。
这样算是浪费吗?不过在我们这样的乡下,本来就是地广人稀,空荡荡的房间也应该是司空见惯的场景了吧。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反正我的家不是。我的家既狭小又拥挤,将本来就已经昭然若揭的杂乱衬托得更加肆无忌惮——我用对词了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就对了——我不想仔细回忆家里的情景,因为那会让我感到痛苦。
半强迫地使得自己的大脑处于什么都没在想的状态,我慢慢地沿着楼梯向上。越往上层的教室人就会越少吧,这正是我需要的。
直到无法再踏上下一级台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来到了四楼。
西沉的斜阳把橘黄色的光投射在走廊上。夏日的阳光罕见地显得温暖而不是炽热,这让我悄悄松了口气。
晚回家会挨打吗?肯定会的。不过我本来就会挨打,只是增加一个挨打的理由罢了,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现在要去哪呢?我抬起头,茫然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有人在不远处的一间教室里,我一下子就发现了这个情况。这并不是因为我的感觉有多么敏锐——事实上,我反而觉得自己的感觉因为思维的迟滞而变得迟钝了——而是因为,我透过半开着的房门,看到了一个白色的画架,以及在其上忙碌着的身影。
现在还只能看见影子。我快走几步,贴在木质的门框上,终于与那个教室里的女孩对上了视线。女孩从画架后抬起头,因为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而看向这里。我们都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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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坂同学?”
看清楚来人之后,我不禁陷入了惊愕的呆滞。
“伊田同学……你是在……画画吗?”
松坂吞吞吐吐地说着。糟了,我下意识地想要隐藏我正在做的事情,但又想到松坂早就看到了我的画架,此刻再做什么补救无疑都是掩耳盗铃,因此也就放弃了。
嘛,画画本来就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应该不是吧?
想到和这有关的另一件事,我的表情不由得擅自阴沉了下来。
“不……我不知道伊田同学在这里……我没有打扰你的意思!”
松坂同学略带惊慌的声音惊醒了我。我这才意识到,松坂似乎误解了我脸上所带表情的含义。
“我只是在想些事情而已,不是因为松坂同学才不开心的。抱歉让你误会了。”
“……真的?”
“真的。”
她站在门口,小心地向我确认,而我再一次向她露出歉意的笑容。这是什么对话?
“……那就好。”
松坂似乎松了口气。我不知道她的担心的来源,因此感到有些不明就里。
“那么,我可以……可以在这里坐一会儿吗?”
接着,她提出了一个令我更加不明就里的请求。
“坐一会儿?在这里吗?”
我环顾四周,并没有发现可供坐卧的椅子。感受到我的视线,松坂指了指地板。
“就坐在这里就行。我会安静地缩在角落里,不会打扰伊田同学的。”
“……这样啊。”
我歪着头,努力思考着松坂想要这样做的原因。
松坂走累了想要休息吗?不,她其实根本就没有一定要走到这样偏僻的地方的原因。话说她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呢?我本来就是因为综合楼的四楼没有人来,所以才央求老师把这里的一间教室借给我练习的……还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她。
想起中午和比嘉的对话,我深刻地理解到我对于松坂还知之甚少。对于这样一个似乎正处于不幸之中,身上又全都是谜团的同学,大部分人都会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而我呢?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现在的我唯一能够确信的是,我似乎并没有排斥松坂的意思。
“好吧,请便。”
我对她点了点头,松坂的表情比刚才明亮了一些。她抱着膝盖,蜷缩在房间的一角,就像她刚才说的那样。
有必要离我这么远吗?难道我散发出来的气息会让人感到害怕?我稍微有些沮丧。
不过,我从微妙的空气中读出我不应该开口打断这份沉默,所以只好重新拿起画笔,用失神的双眼看向空白的画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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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田同学是个好人。我也许可以相信她。
昨天她试探性地问有没有什么地方能帮到我的时候,我就在想她大概是个好人。今天她又收留了我,我就更加肯定了。
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但是哪里奇怪呢?我一时也说不上来。我就这样把自己隐藏在墙角的阴影里,默默地看着积着少许灰尘的教室木地板发呆。
心里稍微安定了一点。不知道是因为这是在一般人不会前来打扰的四楼,还是因为地面上带着宁静感的薄薄灰尘,还是因为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用她的小手小心地在画板上涂抹颜料的美丽女孩。总之,这里没有让人不安的因素,仿佛只要我愿意,时间就能够凝固,我的眼前的一切就永远不会改变一般。
好奇怪。我努力探索着自己的记忆。
明明在记忆中,我就不曾有过这种安心的感觉。不论什么时候,我总是在恶意和残酷的现实面前瑟瑟发抖,眼睁睁地看着维系我生活的部分被撕碎,被抛弃。我原本以为,我的一生中是不会体会到这种感觉的。
原来,安心其实是一种很容易获得的感情吗?我茫然地注视着前方,过了许久,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在紧紧地盯着伊田同学的脸颊。
感觉到我的视线,伊田同学也把目光转了过来。四目相交,伊田同学低下了头。
也许是因为从小就不得不谨小慎微地活着,不得不时刻关注会对我暴力相向的人的表情,我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这种可悲的能力。从伊田同学的脸上,我看到了一丝……隐约的内疚。
她在对什么感到内疚呢?我觉得应该不是我。毕竟,对待像只流浪狗一样闯进这里的我,她已经大发慈悲地接纳了我,给了我一个容身的地方了。我想,她绝对没有什么需要对我道歉的地方。想反,打扰她作画的我才是应该内疚的那一个。
那么,她为什么露出了那样的表情呢?我不由得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此时的我还没有意识到,往日里光是思考关于自己的事情就已经被弄得焦头烂额的自己,开始第一次对别人的事情表露了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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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画画练习很不顺利。这一方面是因为我逐渐浮躁起来的内心,另一方面是因为无形的压力压在我的肩头,让我每次挥动画笔时都能感觉到双臂的沉重。
叹息一声,我把画笔扔在调色板的凹槽里,身体向后倾,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动静似乎惊动了此刻正栖身在教室里的另一个人——松坂抬起头看着我。
我之前在学校里露出过这么颓废的表情吗?松坂同学看起来会不会觉得奇怪?首先涌上心头的是这样的担忧。我挺直身体,努力向她露出一个微笑。
只要是人,就会下意思地在意别人的看法,就会不自觉地想要把自己积极的一面展现给别人看。我在学校里也算是有几个朋友,但和她们的感情都没有要好到即使让她们看见我的丑陋也不会不放心的程度。所以,这样的功夫在学校里是必须要下的。
对松坂同学当然也是这样。
稍微有些累啊。
甩了甩头,我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双腿,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时间不早了,我打算回家了哦。”
一边把笔、调色板、颜料和画板之类杂七杂八的东西收进靠墙放着的小柜子里,我一边说着。
“那么……我也就不打扰了。”
松坂也从地上站起身。可能是因为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的缘故,松坂的身体看起来有些发麻,站起来的时候摇晃了几下。有点好玩。
虽然没有赶她走的意思,但老师在把这间教室的钥匙交给我的时候,刻意叮嘱我一定要记得好好锁上门,所以也不好让她在我走之后还留在这里。既然松坂有离开的意思,我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为什么会来这里呢?这依然是一个未解之谜。
而为了解开这个谜题,我选择——
“松坂同学今天为什么会来这间教室呢?”
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刚才为什么没能问出口呢?是因为刚才弥漫在这间教室里的气氛不允许我这么做吗?气氛这种东西,还真是奇妙啊。
听到我的问题,松坂的双肩颤抖了一下。她并没有看向我的眼睛。
“不知道。”
她嗫嚅着说出这个回答。不过,似乎是害怕这样的回答会让我不满,她紧接着补充。
“……可能是因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去吧。”
女高中生放学回家后应该去哪呢?这也许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但似乎也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是乖乖回家写作业呢?还是和朋友一起去车站前面的商场里闲逛呢?还是在操场上挥洒着运动系的汗水呢?我发现我的常识存在缺漏。
所以……想想松坂的情况,特别是我之前还亲眼目睹了那样的事情……我大概能理解她这句话的含义。
“打扰到伊田同学的话……抱歉……我以后不会来了。”
她畏缩着说出这句话。我发现了关于松坂的一个新情况:她并不是不会和人打交道,而是对于这种事有种刻在心里一般的恐惧。她可能分辨不出我,她的其他同学们和她会动手打人的父亲有什么区别。
我不会打你,也不会无缘无故讨厌你,所以你尽可以挺起胸膛来和我说话——虽然很想这样说,但真这么说的话反而会吓跑眼前的这个小女孩。面对她需要循序渐进的态度,我猜。
“当然不会打扰我了。因为一个人待在空旷的教室里,整层楼都没有其他人,真的是件很寂寞的事情。”
我撒谎了。
但我认为这是一个必要的谎言。
我看到松坂的眼神逐渐明亮了起来。
我和她之间的故事,或许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吧。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旁白擅自这样说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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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应该在这里就要分开了吧。因为松坂同学的家是在那边。”
伊田同学在我面前停下了脚步,指着面前延伸出来的两条岔路中的一条。看来她很清楚地记着我家的位置。
从那个教室里出来之后,因为我们都要回家,所以很自然地在一起走了一段路。伊田同学推着她的脚踏车,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她,都没有那种骑着脚踏车双载的不良少女的气魄。
我倒是有听说过自己被称为不良少女的传闻。这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女吗?因为我有个那样的父亲,所以我最终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总有种很讨厌的感觉。
因为正在想着心事,所以我没能立刻回应伊田同学。
“松坂同学?”
她再次出言提醒我。我回过神来。
“啊……是这样没错。那么,明天见。”
我摆出急于逃离现场的样子。今天的我总感觉自己有些不对劲,会做出一些和往常不一样的举动。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然后,就在我转身的时候,却再次被她叫住了。
“等等。”
伊田看着我思考了一会儿。
“这样吧。”
她从书包里取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用圆珠笔飞快地在上面写下些什么,然后把这张纸递给我。
是一串号码。
“这是我的电话号码。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松坂同学有需要,而且还是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找警察的话,可以给我打电话。”
啊,我立刻就明白了,伊田一定是误会了我的意思。她把我一直盯着她迟迟不肯离开的举动,解读成是因为我害怕回家遭遇暴力导致的。实际上也有这个原因,但更主要的不是这个。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坏事。
我把纸张叠好,放进书包里,夹在最厚的课本中间。这样它就不会在书包摇晃的过程中被揉皱了。
######
走进院落,穿过熟悉的石子路,我推开了门。
“我回……”
“欢迎回家,小华。”
话还没说完,母亲的声音就从屋内传来。我把剩下的半句话咽回了肚子里。
还有,虽然到现在才说有些晚,但[小华]指的的确是我。我的名字是伊田华。
我换了鞋,拎着书包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总感觉房间里比之前又乱了一些,得好好地收拾一次了。不过这是很耗费心神的工作,而现在的我明显没有这样的精力。因此,在把制服换掉之后,我就躺倒在我自己的床上,抬起手臂遮住双眼,回想着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
“小华,来吃饭了!”
母亲的声音从卧室门外的走廊传来。我的房间是正常的现代布局,门外则是通往餐厅和客厅的走廊。
我感觉心脏跳动得有些缓慢,身体无比沉重,暂时还没有爬起来的力气,所以并没有立刻回复她。
“……嗯。”
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了这样的轻声。母亲当然是听不到的。
果然,门外传来脚步声,房门被推开了。
“快来吃饭,手洗了吗?”
“……嗯。”
再次发出意义不明的轻声,我挣扎着支起上半身,强行把涌上来的倦怠感驱除。
晚饭桌上,我看到了一手拿着筷子,一手熟练地翻阅着报纸的父亲。即便他已经这么忙了,还是不忘往我的碗里夹着各种各样的菜,直到菜堆成了我绝对吃不完的小山峰。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父亲和母亲的目光一齐投射过来。
我意识到把手机随身携带是个错误。但事已至此,只能不情愿地把手机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来,交到他们手中。
他们要检查我的通讯。所有的。
因为他们爱我。
“这是什么短信啊?”
“只有一个[测试]?是发错人了,还是诈骗啊?”
父母和母亲打开我的收信界面议论着。
即便我还没有看到信息的内容,但我听着他们的话,就已经大概猜到是谁发来的短信了。
真是的……她真是个思维有些古怪的孩子啊。
不过,这反而起到了歪打正着的作用。这个意义不明的词语,仿佛成为了我和她之间的密码。即使父亲和母亲再怎么绞尽脑汁思考,都不会理解这是什么情况吧。我苦笑起来。
从正常的角度来看,晚饭称得上是美味。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吃过饭后,我刚把盘子端到厨房,就被母亲抢了过去。
“你不用干这些事情。休息会儿就去学习吧!”
知道自己没办法坚持,所以只好把盘子交给她,默默地回到了房间。
学习的时候,房间的门不能关上。他们要能随时观察到我的一举一动。
因为他们爱我。
因为她说了“休息会儿”这样的字眼,所以在母亲反悔之前,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起我的手机。按键式的手机已经是老古董了,但我还是在庆幸至少他们允许我拥有一台手机。
[测试。]
我看着最近的一条已读短信。
[是松坂同学吗?我是伊田哦。]
我这样回复着,按下了发送键。多说一句,我设置的是不自动保存已发送信件。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就在这时,父亲走进了我的房间。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示意我在床上坐下,然后坐在了我原来的椅子上。
“挺好的,上课都有认真听讲,和同学们也都和睦相处。”
即使是这样的惯用词句,我每天也都得小心斟酌着改换说法。如果今天和昨天说一样的话,父亲就会用“敷衍”这样的评价来责备我吧。
“今天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
“练习画画的情况呢?”
心里开始隐隐作痛。
“放学后一直在练习。今天按照计划,练习的是上色。”
“铃木老师对你说什么了?菑山神社的比赛什么时候举行?”
疼痛感骤然加强。
“……铃木老师问了一些关于我准备比赛的情况。今年比赛的通知还没有下来,按照去年的情况来说,应该会在下周发布通告吧。”
我一板一眼地回答着。
“上次让你给老师送的茶叶,老师有说什么吗?我觉得他喜欢吗?”
疼痛感几乎到达了忍耐的极限。
“……老师说很好,会照顾我的。”
“不错不错。下周有几个比赛组委会的老师会来日高办画展,到时候我们请他们吃顿饭,你也要来。到时候再具体跟你说吧。”
父亲留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我的房间。
喘不过气来。我就这样直挺挺地倒在床上,呆呆地凝视着刺眼的白色天花板。床单被我抓得布满了褶皱。
电话又响起了有新来信的声音。我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没有爬下去拿起手机的力气,只好任由听见了声音的母亲走进房间,拿起我的手机检查起来。
######
即使是我,也不会每天都挨打。
是因为我身上的伤痕太多会引起注意,还是因为不想把我逼到绝路,还是仅仅因为懒得每天都对我动手呢?我想这些都不是他的理由。
父亲的怒火就像夏天的暴风雨一样,上一秒还未见踪迹,下一秒就会暴雨倾盆。就算我从他身上习得了不少察言观色的技巧,但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他究竟会在什么情况下发疯。
父亲每天都会出门上班,正常的时候还会给我做饭。这算是家人的感觉吗?我不知道。
今天的父亲看起来有些累,吃完饭就直接钻进他的屋子闷头大睡去了。我轻手轻脚地收起盘子,拿到厨房的水槽下去洗。
父亲从来不让我做饭。之前他回家很晚的时候,我为了不让他饿着肚子心生烦躁进而打我,就尝试着先给他做好饭等他回来。但换来的只有他说我的食物难以下咽的咒骂和把盘子摔在我身上的待遇。
洗盘子这种事多少还是被允许的吧,毕竟他半夜起来如果看到脏盘子没有洗,也会把我从被窝里拉出来扇耳光。我一边想着这些无所谓的事情,一边小心地不弄出声响把他吵醒。
正当我把最后一个盘子放在橱柜里的时候,我想起了今天放学后发生的事情。
我走到客厅的角落,靠着墙坐下,把手机捧在手里。我甚至没有把伊田同学给我的那张纸从书包里取出来,因为这没有必要,我早就把她的号码牢牢地背下来了。
想到这点,我似乎察觉到自己对于她的事情究竟有多么在意了。
号码很快就存在通讯簿里了。我对于要不要打电话给她而烦恼起来。伊田同学的家世很显赫,从她的爷爷……不,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开始就是这里有名的地主。就算在放学以后,她也有很多事情要忙吧?我没法想象有钱人家的生活。
所以,还是先发短信给她吧。我接着为短信的内容而烦恼了起来。
最终,看着屏幕上显示着“已发送”字样的[测试]两个字,我开始懊悔起来。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这样莫名其妙的词语是怎么回事?伊田同学看到了会觉得很奇怪吧?
可是,信息已经发送出去了,我也没有在对方回复之前就发出下一封短信的勇气。因此,我只好在墙角处躺下来,抱着手机,忐忑地等待着回复。
过了很久很久……其实应该也没有多久,大概二十分钟左右?我记不清了。
手机响了起来。我赶紧坐起身来,用颤抖着的手按亮屏幕。
[是松坂同学吗?我是伊田哦。]
来信的是已经被我标识为“伊田同学”的那个号码。
对了。我现在才想起来,只是我单方向地获知了伊田同学的号码,伊田同学并不知道这个号码就是我的。因此,我擅自发了[测试]过去,她应该并不知道来信者是谁才对。我为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
不过,她竟然一下子就猜到了来信者是我。这是因为平时不会有其他人给她发信息吗?还是因为她多少也有点把我挂记在心里呢?无论是哪个原因,都让我有些雀跃。
可是,要回复些什么呢?观察别人的心情,或者是尽自己所能地讨好对方,这些都是我擅长的事情。但隔着手机屏幕,要我寻找一个可以和伊田同学聊下去的话题,就实在有些为难了。
[是的,我是松坂。今天多谢伊田同学了。]我在输入栏里输入这样的文字,想了想,又把它们删除。
不能让我看起来像是个无趣的人。看吧,我下意识地想要讨好别人的性格又在作祟了。
然而,我又想不到什么更好的点子,就这样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伊田同学发给我的信息,呆滞了许久。
[多谢。]
啊啊啊我为什么变得这么奇怪了啊,这样莫名其妙的回复是要搞哪样?我恼怒地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因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叹息。
希望不会被认为是个奇怪的人。
虽然我应该的确是个奇怪的人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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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的滨海地区,无论去哪里都会闷热得让人哀叹,除了有台风来的日子。不过,那就是另一幅令人不快的景象了。
所以,在这样的日子里,还穿着长袖校服的松坂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是在午休时下楼前往福利社买面包的时候遇到她的。今天母亲要出差,没空给我做便当,所以要依靠面包作为午餐。而松坂么……我想起了她的境遇,知道应该不会有人给她做便当,因此对于她出现在这里并不感到意外。
我对她招了招手,她也看到了我,拘谨地向我还礼。
“你和松坂同学关系很好嘛。”
走在我右手边的比嘉依旧是笑眯眯的表情。
“之前也给你说过,她帮了我的忙,所以认识了。”
我和松坂之间的关系算得上是“很好”吗?大概吧。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她谜一样的回复,因此上前两步,想要向她搭话。松坂却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一样逃开了。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我疑惑地瞪大了眼睛。
“被她逃走了呢?”
可恶。这个时候你的视觉就不用这么敏锐了吧,比嘉!
“我不是很擅长应对那个孩子。”
有些伤脑筋地叹了口气。我说的是实话。
我发现除了她的家庭状况之外,松坂身上又多了些让我在意的部分。
“对了,你听说了吗?”比嘉摇晃着她的脑袋,“佐藤同学已经回学校了。她可是拿了县里的大奖!”
“佐藤?”
我想起了那个留着橙色短发的女孩。
“我记得她是去参加和歌山县的羽毛球赛了吧?这么快就回来了?”
佐藤是我的另一位好友。昨天只有我和比嘉两个人中午凑在一起吃便当,因为她跟着她的队员们去离家光是坐车就要好久的地方参加比赛去了。
“没错,而且她们队还拿了第一名哦。”
比嘉一副得意的样子,仿佛拿奖的是她本人。
“那还真是得好好恭喜一下。”我高兴起来,“她现在在哪?”
我和比嘉在同一个班,但佐藤却在隔壁班,所以早上没能碰见,我因此以为她还没回来。对了,松坂也在她的班里。
“一定在花园那边接受新闻部同学的采访吧。我们赶紧过去。”
挤在福利社的车前买面包的同学很多。等我们排队买完面包,已经是七八分钟后的事情了。我和比嘉抱着战利品跑了起来,直奔校舍后面的花园。
这里果然围着不少人。我一眼就看到了被人群簇拥在中间,露出灿烂笑容的佐藤。
她也看到了我们,便很用力地挥起手来,引得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射过来。比嘉向她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在一旁等她,便躲进不远处爬满绿色藤蔓植物的遮荫架下。
“实在是太热了。”
我擦掉额头上渗出的汗水,抱怨着这恼人的天气。
“皮肤都要被晒起皮了。伊田田长得白,更要注意防晒才行。”
比嘉用起我母亲似的口吻。我想起出门前母亲曾经让我撑上遮阳伞,并强迫我涂防晒霜的事情。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们爱我。
佐藤的采访过了一会儿才结束。拥有着令人羡慕的健康身材的女孩向我们跑来,比嘉把一个装着面包的包装袋丢给她,被她稳稳接住。
“实在是非常感谢。我正愁饿着肚子没地方吃饭呢。”
佐藤一到午休时间就被新闻部的同学们围了起来,没有时间去买午饭。比嘉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刚才在福利社也买了她的份。我为自己欠考虑的粗心而有些自责。
看来,要成为传说中温柔体贴的女孩子,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下次一定要多留心。我一边下定这样的决心,一边和两人聊着羽毛球比赛相关的事情,走回教学楼。我们可不会在酷热难耐的太阳底下吃午饭。
今天佐藤是主角,所以我自觉地走进了佐藤班级的教室,在她桌子前面的座位上坐下,比嘉则搬来了她的凳子,三人围在一起。
撕开手中面包袋的时候,我感觉到了视线。我转过头,就看到了那个坐在很远的座位上,正用不安的眼神看向这里的蓝发女孩。
对哦,既然松坂和佐藤在一个班上,我来到佐藤的教室,看到她的概率自然大大提升了。我对松坂露出微笑,算是打招呼吧。
邀请她一起来吃午饭吧!我看了看她手中同款的面包袋子,刚想站起身,松坂就好像察觉了我的意图一般,慌张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匆匆忙忙地跑出教室,连面包袋子都忘了拿。
……她逃跑的样子真的很像小兔子。
又被她逃掉了,我有些烦恼地托起腮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