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都没有的湖边。
如果是真的湖边,那多少应该有点草木,可这里真的什么都没有。这让我有些违和感。
沿着斜坡慢慢地走下来,来到湖水旁,拨开让人感到迷幻的浓雾。
远处隐约传来钟声。那里有座教堂吗?我尝试着向钟声传来的方向眺望,却什么都看不到。
有什么东西掩藏在前方的雾霭中,这让我非常不安。
脚步下意识地停顿。但是,不前进的话,就没法找到从这里出去的方法。在外面的世界,有某人在等着我。虽然我的意识相当模糊,但唯独这一点可以确定。
好困,身体轻飘飘的。在这里倒下的话,仿佛不会摔在地面上,而会就这样飞向空中。我有了这样的错觉。
必须停留在地面上。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着曾经束缚我的重力。
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比如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往前走吧。
非得往前走不可。
为什么要往前走呢?
不往前走的话,我能到哪里去呢?
我想要到哪里去呢?
这些问题,我一个都回答不了。
人有脑袋,一个正常的人是有脑袋的。这是常识。
人的脑袋有什么用呢?无非是思考、用刀刃切开、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食用、照明这几种用途吧。其中有一项是骗你的。
真的只有一项是骗你的吗?
我有脑袋。
我有脑袋吗?
好烦,有太多的事情想不明白。
好累,什么都不想思考。
飞起来了。我在空中挥舞四肢,可怎么都回不到地面上。
我真的在挥舞四肢吗?
我有四肢吗?
什么都感觉不到。
哦对,这是在做梦啊,所以才什么都感觉不到。
我醒了。
这个梦其他的内容,我全都不记得了。
我最终也没能看清在雾霭中隐藏的究竟是什么。
我睡了多久呢?我翻了个身,看向卧室的窗外。
金黄色的夕阳正映照着窗帘,让初冬的房间显得暖洋洋的,给人一种安详的舒适感。
原来,我睡了那么久吗?
美丽的女孩坐在窗边,静静地望着暮色中的田野,视线在纵横的阡陌之间流转着。阳光给她的衣裙绣上了橘黄色的光晕,就像真正的天使降临到人间一般。
如同感应到了我的目光一般,天使转过头来,看着呆呆地望着她的我,对我嫣然轻笑。
“怎么了?”
“做个了……有些荒诞的梦。”
闻言,天使……不,我的亲爱的女朋友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有多荒诞呢?”
“荒诞到如果画下来拿去参赛,绝对能得到最离奇作品的称号。”
有很多现代抽象风格的画作可能比我刚才的梦还要离奇,所以这也许是骗你的。
我真正想画下来的,是刚刚坐在窗边的松坂。如果我还能再一次拿起画笔的话。
“怎么样,还觉得累吗?伊田睡了真久呢。”
松坂来到床旁,顺便把一件厚厚的外套递给我。
“我也没想到能一觉睡到现在。”
总体来说,我一直过着还算规律的生活。除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高烧而整夜不能睡着的时候,在父母相当严密的监管下,我都保持着早睡早起的作息。
从床上起身,我把松坂的外套披在身上。不知道是因为这件外套是不久前才从松坂身上脱下来的,还是因为它一直被温暖的阳光照射着,我能感觉到其上残存的温度。
明明有这份喜人的温暖,却不得不套在我冰冷的身体上,还真是委屈它了啊。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冷吗?”
“有点。”
“那就快来吧,我已经把被炉搭好了哦。”
被松坂推着后背来到外屋,我一眼就发现了地板上那个四方形的被炉。还没等到大脑下达指示,被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就已经擅自钻了进去。
“啊……好舒服啊。”
刚刚从床上的棉被中爬起来,现在又被被炉俘获,这样的我是不是显得像条懒虫呢?但是,超乎想象的舒适程度让我管不得这么多。伸了个懒腰,把全身都陷在背后的大靠垫里,我不由得眯起眼睛享受起来。
“我去做饭……晚上吃炒饭可以吗?”
松坂熟练地系上围裙,我慌忙打算从被炉里起身。
“再怎么说,让松坂一个人忙里忙外,而我却这么悠闲也不合适……让我来帮忙吧。”
“比起这个,伊田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松坂神秘地对我笑着,不知从哪里取出了厚厚的一沓白纸放在我的面前。
“这……”
“伊田忘记睡觉前对我说的话了吗?”
松坂显得有些不开心,所以我立刻化身为猫模式的少女,在她的脸颊上蹭蹭蹭,然后喊叫着“约会~在家约会~最喜欢松坂了”这样的台词,尽情地向她撒娇……这全都是骗你的。
“当然没有。我会出一套最能检测出松坂学习水平的卷子的,等着瞧吧。”
尽可能地表现出“全都交给我也没关系”的可靠模样,我拿起笔,开始在白纸上奋笔疾书。啊,我真可靠……如果没有因为惧怕寒冷而躲在被炉里就好了。
“不要太难啊。”
松坂的表情耷拉下来,小脸呈苦瓜状。因为松坂本人实在是太可爱了,就连这样的神情也显得可爱动人。把一长串的松坂礼赞暂时埋在心里,我开始构思题目。
煤气灶喀喀地被点起,抽油烟机也开始了轰鸣。这两样厨房设备都是原先住在这间屋子里的老太太留下来的,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松坂会不会连它们也舍不得买呢?应该不会吧,毕竟在家做饭还是能节省不少钱的。
当然,通过在家做饭来省钱有个前提,那就是得像松坂一样是个料理能手。以后……我应该总有一天是要和松坂一起生活的吧,到那个时候,不能把做饭的任务都推给她,我也要出一份力才行。闻着逐渐飘散开来的炒饭香气,我开始妄想起来。
和松坂一起生活……感觉自己的两边的脸颊都发烫了起来,我连忙甩甩脑袋,重新把注意力凝聚在面前的卷子上。
出一套完整的、涵盖各个考试科目的试卷所要花费的时间超出了我的想象。因此,当松坂把盛着热腾腾的炒饭的盘子摆在我面前时,尚且还有现代文、化学和日本史三个部分没有构思好。
“先吃饭吧,别让炒饭凉了哦。”
我回过神来,把纸和笔收拾到一边,把面前的空间让出来,可立刻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在被炉里吃饭不合适吧,还是去餐桌……”
“好啦,在我家里讲究这么多干什么。”
松坂说着也在我面前坐下,把下半身缩进被炉里。
我们的身体碰触在了一起。松坂的肌肤比我要温热许多,或许比起我,她才更像是个活着的人吧。
既然松坂这么说,我也就不再坚持,转而拿起了筷子。我一向是个随波逐流的人啊……这部分大概是骗你的。
正相反,在很多情形下,我都曾过分强烈地主张过自己的意见。就算在不发病的时候,我的思维也和一般人有些微妙的区别,让我的心里一直有种燃烧着什么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舒服。
不过,在松坂面前,我的个性终于可以短暂地熄灭了。再熊熊燃烧的火焰,被丢进水中,都只有乖乖地偃旗息鼓这一条路可走。之所以会从松坂联想到水,也许是因为她头发的颜色吧。
其实,我一直觉得松坂的发色更接近天空。不过,天空是碰触不到的,只能远远地眺望,所以我更希望她能变成水,让我一伸手就能感受到她的触感。这种想法基本上是出于自私,而且有些莫名其妙,所以我不打算和松坂提起这个话题。
晚饭是加了过多蔬菜的炒饭。因为松坂在做饭前问我“晚上吃炒饭可以吗”,所以我以为它会是一种更像是饭而不是菜的食物。
冒着热气的炒鸡蛋、卷心菜丝、葱丝、胡罗卜丁和豌豆纠缠在一起,让我甚至看不见隐藏在它们之中的饭粒……一般来说,只有炒面的时候才会放卷心菜丝吧?不过据松坂说会这么做是因为家里的卷心菜快坏了,必须得早点吃掉,所以我也没有怨言。
这样的大杂烩会是什么味道呢?因为是松坂做的饭,所以我对这一点倒并不担心,不如说还有点期待。然而,当我把一勺饭送进嘴里,仔细咀嚼的时候,我还是被它的味道所惊艳了。
实在是太好吃了。即使是诸多不同种类的蔬菜,松坂也能把它们的火候料理得恰到好处,这应该是根据经验,依次序加入不同蔬菜的结果吧。不咸也不淡的调味,混合型的口感,让这盘炒饭成为了再怎么细细品尝也不为过的珍馐佳肴。
我并不是美食专栏的作家,所以对这方面的词汇相当匮乏。不过,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能把松坂的料理有多么美味完完全全地写出来的人吗?
“真可惜啊。”
我咂咂嘴。
“可惜?不好吃吗?”
听到我的话,松坂显而易见地变得沮丧起来。这个小家伙,难道都不知道自己的料理究竟美味到了何种程度吗?还是说……我的意见在她心里真的这么重要呢?
除了通过直接问她这一招之外,我没法弄清楚到底是哪一种原因。
“当然不是了。”
我会觉得可惜,是因为我没法一个人独占松坂的料理,松坂在打工的时候还要把它做给其他人吃。一想到不能独享松坂给我的爱的料理,某种烦躁的情绪就会在心中蔓延,如同无法抑制的野草遍布荒原。
我应该如何向她解释呢?直接说明的话,总感觉有点不甘心。
松坂歪着小脑袋,一脸困惑不解地看着我。
“非常美味哦,松坂做的炒饭。”
我则对她竖起大拇指。
“那……为什么……”
“因为刚才的话是骗你的。”
骗你的。因为是骗你的,所以“刚才是骗你的”这句话是骗你的。实在是很拗口,不过做这种事情简直和我的个性契合到天衣无缝,所以请耐着性子多读几遍。后面这句话也是骗你的。
我想,我如果能在这种情形下变得坦率一点的话,那我就不是现在的伊田了吧。
多亏平时的我早已在松坂心里树立了出口即是谎言的大骗子形象,所以松坂竟没有对我的话起疑。话说这种形象是什么鬼啦!
“什么嘛。”
松坂鼓起了脸颊,显得有些不开心。她这副样子简直可爱极了,不过她在得知自己的炒饭并不难吃之后悄悄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也将“可爱”这个词演绎得深入人心,所以现在可以说是双倍的可爱,简称双倍可爱。这种基本上完全没有缩略的简称有没有都好。
“笑什么呢?”
也许是我脸上的笑容过于明显,松坂白了我一眼。
“你不觉得,有的女孩子气鼓鼓地说‘什么嘛’的时候很可爱吗?”
这句话或许有点不准确,因为仔细一想,“有的女孩子”这个词所指代的只有一个人罢了。我决定忽略这一点。
“可爱……什么的。”
松坂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原本直视着我的目光也躲闪开来,没有了刚才的气势。
“可爱这个词不适合形容我……不管是谁,只要在伊田身边,都不敢妄称可爱。”
“松坂也很可爱。”我忍不住摸摸她的脑袋,“松坂觉得我可爱,是因为松坂喜欢我。正因为如此,我也会反过来觉得松坂很可爱呀。”
“……才不是这样。”
松坂执拗地摇摇头。不过,即便做着这样的动作,她还是没有挣脱我正在摸她脑袋的手,反而挺直上半身,方便我继续摸下去。松坂在这些方面总是意外地坦率。
“为什么呢?这不都是所谓的‘喜欢对方,所以看对方哪里都好’吗?也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典故我用对了吗?好像是吧。
“不一样。”松坂叹了口气,“伊田很可爱,是几乎所有人都公认的事实。在咱们学校……不,就算是方圆百公里内,伊田也是大家心中头号的美少女。而我不一样,除了伊田之外,就从未有人这么夸奖过我了。”
“那是因为……大家都和松坂不熟悉……还有,主要是你的头发颜色太特殊了。”
我十分努力地寻找着言辞来强词夺理。
“伊田还是喜欢拿我开玩笑啊。”
松坂苦笑着,转向了下一个话题。
“卷子,完成了吗?”
“还差一点点……我在思考日本史中的哪些知识点是最有可能考到的重点,马上就能完成了。”
一只手把勺子塞进嘴里,另一只手还握着笔在纸上书写。我发现松坂看着我,一副想要说些什么的表情,于是我等待着,但一直都没能等到她开口。
一边吃饭一边写字什么的,如果在场的是我母亲的话,她一定会严厉地对我说教吧。松坂似乎缺乏这种对我严厉起来的勇气。不光如此,在和她面对面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松坂显得小心翼翼的。
松坂在有些方面害怕着我。越是思考,这样的感觉就越发强烈。
我不觉得自己是一个会被让别人觉得畏惧的人……至少在不发病的时候。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在松坂面前展现过我狂乱的模样,所以她应该没有害怕我的理由才对。
这不是一种好的倾向。但是,因为我不知道松坂害怕我的原因,所以实际上也没法做些什么。
饭后,我把花费了总共将近三个小时才完成的试题交给松坂,并在她做题的时候负责监考。
说是监考,不过松坂完全没有偷看教科书的打算。反而是我,有几次看到她与难题搏斗,露出绞尽脑汁时的苦闷表情之后,都忍不住想要帮她,最后还是被松坂本人制止的。没办法,本性难移,我就是没办法在松坂显得无助的时候袖手旁观。
松坂的学习水平……不不,擅自评价别人的学习水平,好像我自己有多么了不起似的,我并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所以,换一种表述的话……松坂对知识的掌握程度比我预想的要好很多。她会做错的题大部分是很基础的题目,而那些难度很大的易错题却一道也没有做错,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松坂,你可能真的是个天才也说不定哦。”
我兴奋地抓着她的肩膀。
“考72分的天才?”
松坂苦着一张小脸,任由我来回摇晃她。是的,在批改过后,醒目的“72”字样正呈现在卷头。满分是100分。
“放心吧,以松坂的情况,就连那些偏差值很高的学校都可以放在目标篮子里。”
“……真的吗?”
“真的。松坂难道不相信我的话吗?”
“既然伊田这么说,我当然相信。”
松坂安心地笑了。从很久以前,她就对我说的任何事抱持着宽容到近乎纵容的信心。
松坂相信着我,相信着我说的话,这和我的家人们完全不同。拿母亲来举例,她已经习惯性地把我当成撒谎者来看待。之前,母亲比起我更相信山上的时候,她就将这种感觉强烈地传达给了我。
松坂愿意相信我。所以,我才不能辜负她的信任。
人是多变的,人们在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很少有事情是可以一直坚持下去的,也不是什么都有坚持下去的意义。但是,唯独在对松坂的心意这一点上,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确信,这将是我需要用一生去坚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