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坂视角】
课堂上,我正望着手中的课本发呆。
今年十三岁,已经上国中一年级的我仍然比身边大部分的女生要矮。所以,分配座位的时候,我不幸被分到了第一排。
坐在第一排是件坏事吗?我不太清楚。
在家访的时候,班上有些同学的家长以“孩子视力不好”为由,央求老师把他们的孩子调到前排就坐。所以,应该有人会喜欢这样的座位吧。
可是,这对我来说只是一场灾难。
我讨厌来自其他人的视线。
班上大部分的同学都不那么喜欢我。曾经,刚分到这个班级的时候,还有几个女生和我说得上话。可是,自从她们的家长告诫她们“不要和那家的孩子玩在一起”之后,她们就开始远远地躲着我了。
我的发色很显眼。一看到我蓝色的头发,就会知道我是松坂家的孩子。明明就连我的父亲都是正常的黑发,为什么只有我会有这样的头发呢?真不公平。
很多人都在看着我,我经常能感受到别人的视线落在我的身上。
我想,同学们并非对我抱持着多么显而易见的恶意。他们的目光中所含有的,只不过是好奇、畏缩与些许怀疑罢了。这些情绪的源头都不是我,而是我那位糟糕的父亲。
所以,面对这些目光,我只能感受到深深的无力感。
如果犯错的人是我,事情反而会好办许多。我只需要对那些被我伤害的人道歉就好,就算他们不肯原谅我,我也可以用自己一次又一次的行动展示自己的态度。可是……
既然不是我的错,那么,自然而然的,我也就无从解决这个问题。
无法解决,也不愿意就这样承受。到头来,我只能逃避似的钻进自己的世界里,把自己的身体缩在心灵的角落。
正因如此,我才会在别人的视线中如坐针毡。
别看见我就好。既然不喜欢我,那就当我不存在,这就够了。
在学校的时光让我倍感煎熬,但回到家后,迎接我的只会是更残酷的地狱。所以,我只能强迫自己挣扎着活下去,装作感觉不到周围的一切。
教日本语的老师站在讲台上,用粉笔唰唰地写着什么。
课本上印着的是一首日本的古体诗。因为我没能认真听课,所以看着它的词句,总感觉有些晦涩难懂。
“所以,这首诗的语法已经全部讲完了。现在请一位同学来总结一下它究竟表达了什么意思。”
已到中年,头发里夹杂着些许白发的语文老师扶了扶眼镜,环顾教室。听着他的提问,我连忙把头低得更低了,生怕他叫出我的名字。
被指名回答问题,意味着全班的目光都会汇聚在我的身上。这无疑令我无法忍受的折磨。
“那么……中村同学。”
后排一位女生被点到了。我松了口气,可是这时候就把头重新抬起来会很明显,所以我保持着低头的姿势,呆呆地盯着课本上的插画出神。
中村同学究竟回答了什么,我没能听清。或者说,是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了。不过,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却让我记忆深刻。
“……没错,这首诗其实讲的是人生道理。一个在今后的日子里对我们而言很亲近的人,说不定此刻正与我们擦肩而过,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真是的,教育委员会的那些人编写课本的时候也不多考虑考虑,国中一年级的孩子们能听懂这样的道理吗……”
到了后面,已经完全变成了他自己的抱怨。我们的日本语老师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习惯了。
……一个在今后的日子里对我们而言很亲近的人,说不定此刻正与我们擦肩而过……吗?
感觉很难理解其中的含义。
说到底,我根本无法想象在自己的生命中,会出现任何一个与“亲近”这个词语相挂钩的人。光是我的家庭背景,就会让大多数想靠近我的人望而却步了吧,更别提我本人还有着如此……恶劣的性格。
很快,这句话就被当时的我抛在脑后了。
下节课是体育课。现在正值隆冬,昨夜下了小雪,操场上还残留着不少积雪。所以,体育课原本的运动项目取消了,改成让大家自由活动。同学们兴冲冲地跑出教室。
慢吞吞地站起身,我跟在同学们的最后面,和兴奋地想要玩雪的孩子们保持着些许距离。
来到更衣室,我打开自己的柜子,看到空空如也的内部,这才傻了眼。
我想起来了。今天早上,在我扫地的时候,不小心把扫帚的杆撞到桌腿上,把宿醉之后瘫倒在客厅呼呼大睡的父亲吵醒了。他对我大发雷霆,抽了我的耳光。
因为不想带着红肿的脸去上学,我用冰水敷了很久,才让被打的部位消肿。之后,我就急匆匆地赶来了学校,总算没有迟到,不过也忘记拿运动服了。
我呆呆地站在柜前。
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呢?我茫然地看着周围已经开始换衣服的女生们。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应该如何处理眼下的事情呢?
去找今天也有体育课的其他班级的同学,看能不能借一套运动服来穿吗?这也许是个可行的办法,但我在其他班上根本就没有能说上话的同学。所以,这行不通。
向老师报告自己忘了带衣服,然后回家去取吗?我不敢这么做。我不确定父亲有没有出门,如果他还在家的话,看到我在上学时间回来,免不了一顿毒打吧。所以,这也行不通。
就这样,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柜门前。同班的同学们陆续换好衣服,跑出的更衣室。
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们纷纷绕行,我也侧过身,不挡住她们的路。
最后一个人也离开更衣室了。我颓唐地叹了口气,抱着膝盖,在地上坐下。
要不……就不去上体育课了吧。毕竟,就算到操场上去,我也只能一个人蹲在角落里,捧起积雪,然后默默地看着它在我的掌心融化吧。
无精打采地站起身,我走出了更衣室,朝着和操场相反的方向走去。
许多同学从我身边跑过。要上体育课的班级不止我们一个。因为是乡下的学校,师资力量比较缺乏,所以我们全校就只有一位体育老师。每次上体育课的时候,都是他带着整个年级四个班的同学们一起上课。
不过,不管是全班还是全年级一起上课,其中都不会有会向我搭话的同学,所以这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区别就是了。
我们所在的这片区域只有一座国中,一座高中。因此,这些同学大概也会和我升上同一所高中吧。既是国中同学又是高中同学,朋友之间的情谊一定会更加深厚,真好啊。
一边想着这些和我没有关系的事情,一边走上楼梯,往教室走去。
女生团体叽叽喳喳地从我身边经过。虽然没什么兴趣,但她们的谈话也传进了我的耳中。
她们似乎在说一位长期卧病在家的女同学的事情。这个学期,她一共就没来上过几天学,可考试的时候还是拿了全年级前十。真了不起。
因为身体很差,所以她不能来上体育课,只能留在教室里。虽然和我的原因完全不同,但得知在“不去上体育课”这件事上至少有一个同类,我的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
这是为什么呢?
人终究还是群居的生物。就算是我这样已经习惯了孤独的孩子,还是会无意识地寻找同类吧。
真搞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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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田视角】
今天是我病愈后返校的第一天。一到冬天,我的疾病就会反复发作,让我不得不在大多数时间都缩在家里或是医院里。
以上是我讨厌雪的第一个理由。第二个理由是,我是个喜欢和大家一起玩的孩子。看着同学们都开开心心地去玩雪了,自己却只能一个人留在室内,让我很不甘心。
其中有一个理由是骗你的。
心情越来越烦躁。我走出教室门,来到空荡荡的走廊上。
大家都去上体育课了,这层楼一个人影都没有。因此,漫无目的地来回游荡的我简直就像是哪里的鬼魂一样。我的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脸色也有些憔悴,所以更像鬼魂了吧。不……不仅是鬼魂,还是那种经常在恐怖故事里出现的,一个人在医院里徘徊的脸色苍白的小女孩。
就在不久之前,我真的住了院,所以这其实是事实……当然是骗你的。
在说出一连串谎言之前,我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物所吸引了。
走廊尽头,一个不认识的女生从转角处现身。她的头发是蔚蓝色的,实在是相当显眼。
这层楼里都是我们年级的教室,大家应该都去上体育课了才对。见到她,我有些吃惊。
莫非,她才是真正的那只鬼魂,现在正要来吃掉我……这大概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吧。
从小我就不怎么怕鬼。经常和我在一起玩的山上对我说,只要想象自己是鬼魂们的老大,就不会被恐怖故事吓倒。这真是个屡试不爽的好办法。
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我发现她的脸上带着闷闷不乐的神情,双眼直直地盯着地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这种表情我在被老师训斥的同学们脸上见到过很多次。
既然她是人而不是鬼,我也就失去了继续探究下去的兴趣。直到和她擦肩而过,我都没有再向她看一眼。
好冷啊。走廊的窗户开着,吹进来的寒风让我打了个冷战。要是因此而再次生病,就实在是太丢人了。我抱紧双臂,钻回了自己班级的教室。
从二楼的窗户向下望,操场上挤满了在雪地上欢闹的同学,有人甚至在积雪里打滚,让自己的制服上留下点点银白。真有精神啊。
没什么事情做。我漫无目的地翻着自己的笔记本,将它打开到空白的一页。
每次在无聊的时候,把心中的所思所想画下来,都只能收获一张布满杂乱无章的线条的废纸。我完全不擅长绘画呢。
这次画点什么好呢?我随手将旁边的一支铅笔拿了过来,发现是蓝色铅笔。
蓝色……用蓝色铅笔能画什么呢?我的脑海中浮现刚才见到的那个女孩。的确,从现在开始倒数,我最后一次看见的蓝色物体,应该就是她的头发了吧。
可是,画人物是我最不擅长的。无论画什么人,我总是很难画出柔和的线条。用来勾勒身体轮廓的线条总是被我弄得过于锋利,让我笔下的人物显得既愚蠢又富有攻击性。
不过,试试看吧。毕竟我和她根本就不认识,就算画得很难看,也不会有被人找上门来讨说法的风险。十三岁的我尚没有“肖像权”这样的概念,因此想到这里,就立刻提起笔,在纸上涂抹起来。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笔记本纸页上的女孩也逐渐成型。我有些吃惊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因为我发现……这一次,我笔下的人物竟没有丝毫张牙舞爪的感觉。
与之前所有的画都不同,纸上的女孩看起来既温柔又乖巧,给人一种暖洋洋的错觉。
这很不寻常。因为,我其实根本没有看清和我擦肩而过的那位女生究竟长什么样子。
当时,我并未对她投注过多目光。因此,除了她那标志性的蓝发之外,我没能记住她其他的特征。
这是为什么呢?
十三岁的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不过,十八岁的我,已经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