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上阳光充足,铁丝网围成的防护栏上绕满了扶芳藤,屋檐下横伸出去的遮阳板提供了一小处阴凉,刚好够两人站立。
这里少有人打扰,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夏花缘十指扣着菱形的铁丝网,把额头抵在上面,似乎还没有完全下定决心。
“你叫时遥是吗?我记得你,你是新生代表吧?”
她偷瞄了一眼时遥的侧脸,眼里闪烁着敬慕之情,但语气却很生硬。
“嗯。”
“真是个怪人,像你这样厉害的人,居然找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女生搭话。”
“只是会念书而已,没有什么特别。”
时遥不咸不淡地回应着她的话题,声音里却听不出几分谦逊。夏花缘收回自己的视线,直起腰板。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什么?”
“我是说像你这样的学生,肯定对自己的人生早有规划吧。”
“尽量保研,有机会的话可能读博吧,我对语言文学很感兴趣,想在这个领域深造,你呢?”
她忽然脸一红,手指摩挲着外套口袋边缘,看起来很难为情。
“事先说好,不要笑话我,”她嘴唇轻启,“我……想当偶像……”
“没什么值得笑话的,”时遥语气平静,“说起来,你是因为这个所以才不想申请助学金吗?”
“诶,你怎么知道的?”
“直觉。”
“就只靠直觉?”
“嗯。”
“总觉得像是糊弄我的……嘛,也不是不能告诉你啦。”
夏花缘有点儿泄气,本想绕几个圈子再进入主题,时遥却一下就猜出了她的心思。
“你应该也体会过吧,因为家境被别人歧视的感觉……”她说。
听到这里,一直面无表情的时遥神色微微一动。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山坳里,家里没什么钱,但我却想着当偶像,很痴心妄想,是吧?”她的话里略带自嘲的味道,
“他们都觉得我疯了,除了我母亲,没人理解我。
“于是我决定离开那里,考进了这所城里的学校,暑假的时候还顺利跟一家娱乐公司签约成为练习生……本来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但上周发生了点事。”
话说到这儿,她眉心下沉,声音逐渐减弱,原本垂在腿侧的双手握成了拳状。
“什么事?”时遥问。
“我被辞退了,”夏花缘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说,“公司里的人瞧不起我这样的乡下女生,我和他们发生了冲突,最后他们一致决定让我离开。”
她突然抬眼,用严肃的目光注视着时遥。
“我不想再体验那种感觉了。助学贷款要公示,要是被学校里的同学知道我的过去,大家会怎么看待我做偶像的事……”
“你的偶像工作能赚多少钱?”
面对她祈求怜悯般的注视,时遥却不为所动,反而提了个毫不相关的问题。
夏花缘垂下头,显然对他的反应很失望。
“刚刚起步,还完全赚不到钱,”她说,“为什么要问这个?”
“你知道个人贷款的利息有多高吗?”他沉吟片刻,自顾自地继续提问,让夏花缘有点恼火。
“我,我会还得起的!你别小瞧人了。”
“但你根本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他回头对上了夏花缘的视线,严肃地说,“个人贷款利息很高,但助学贷款在校期间是免利息的。你家真给你断了经济来源的话,还是选择助学贷款更好。”
“可是……”
“还是担心会被别人知道是么?”
时遥脸上略过一丝不屑,但那种不屑并不是对着夏花缘的,他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夏同学,虽然这话不好听,但我还是必须跟你说。”
他松开扶栅栏的手,迎着风,向楼道的方向走去,太阳晒得地面发烫,夏花缘依然停留在他身后不远处,屏息认真等待着他开口。
“在乎别人的看法是最没价值的事情,”时遥的声音很冷淡。
她闻言怔了怔,突然走上前,拉住了时遥的手臂。
“那你的意思是,”她声音有些急促,“让我忍受他们的歧视吗?”
“不行吗?”时遥反问她,“你都做了这么大的决定从家里出来,成功考上了大学,还怕这点事情?”
“我才不是……”
“和你一样,我继母也瞧不起我,他们觉得我这种人不可能做出什么成就。但我不会像你这样害怕被笑话,我会亲自证明给他们看。”
两人并肩站在楼顶的天台上,头顶的云慢悠悠的飘着,夏花缘额前的长发被风吹起,她定定地看着他。
那绝不是简单说说而已,她隐隐感觉到眼前人坚不可破的决心。
“没有必要逃避,”他终于回应了她的目光,“相信我,就算他们现在说闲话,等你坚持到成功的那天,他们肯定会后悔的。”
夏日的凉风微拂过眼前少年的衬衣,雪白的衣领轻轻摆动,少年脖颈上还留着太阳晒伤的痕迹,他凭栏远眺,目光深邃,使得夏花缘看不透他此时的心境。
坚持到成功的那天……吗?
有种前所未有的激情在她心中燃起,她抬起头,突然觉得头顶的阳光亮有些刺眼,那个低头看着她的少年,也亮得有些刺眼。
“想好了吗?”
一改之前的颓废,夏花缘努力露出微笑。
“嗯……时遥同学说的对呢。”
少年嘴角一挑,握拳同她的拳头碰了碰。
“那好,我相信你可以的,加油。”
天空还是一如既往的湛蓝,清淡的颜色布满了天际,苍翠的群山彼此相接,连绵不绝。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夏花缘再没有找他搭过话,而时遥忙于学业,也渐渐淡忘了这件事。
那次谈话就像投入池中的一颗小石块,只是激起了浅浅的涟漪,随后就再无波澜,归于沉寂,仿佛只是一件可有可无的小事。
但刚经历了妹妹的去世,有点中二,情绪不稳定的时遥,完全没有考虑到那番无心的话,在夏花缘心里的分量。
“我知道……我都知道,都是因为我那么失败,你才会讨厌我离开我吧……”
那是夏花缘内心深处、被压抑着的声音。
因为无心的自己曾经的那些话,让夏花缘选择去直面他人恶意的诋毁,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在梦想的道路上走下去。
然而,后来夏花缘所经历的事情,时遥却一概不知,由于当时只是随心之举,他把讲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
深夜凌晨,市中心27层办公楼内,夏花缘穿着沾满血迹的裙子,步履蹒跚地向电梯口走去。
方才,在咖啡馆瞥见百甜甜尸体的那一刻,夏花缘吓得瘫软在地上,哆哆嗦嗦,好半天才回过神,强行克制住内心的恐惧逃了出去。
走到半路,她又发现走廊地上躺着一具身体,立马尖叫了一声向后跳开一步。
借着暗淡的光线仔细看去,才觉得那个人脸有点眼熟。
“是……时遥?啧,为什么这个家伙会出现在这里?”
兴许是为了壮胆,她声音颤抖着,自言自语。
就在这时,半截WINK圣诞节演出的门票从时遥上衣外套的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夏花缘脚边,票面上绚丽的镭射光格外耀眼。
她捡起那张门票,瞪大了眼睛,复杂的情绪在心中涌起。
“门票?难道……是为了我退团的事情特意找来这里……真是个笨蛋。”
电梯顶上显示楼层的数字在发着红光,夏花缘摁下向下的按钮,微微喘着气,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双眼禁闭的时遥。
“时遥……应该没事吧?”
电梯正在不断上升,夏花缘最终还是没忍住担忧,来到时遥的身体边,拢起裙子的东西蹲下。
鼻息正常,脉搏正常,身上没有什么伤口。
她松了口气。
与其说突然晕倒,时遥现在的状态,倒更像是莫名其妙地睡着了。
“咣——”
就在这时,薄钢板摩擦滑轨的声音从耳边传来,电梯门缓缓打开,里头的米白色的光线照到了走廊上,顿时打破了昏暗。
一个人站在那里。
夏花缘不禁抬头望去,那是一个身材小巧的少女,看起来年纪只有十五六岁,留着银白的短发——不太像是染上去的。
她穿着一件非常不合身的宽大白色连帽衫,宽大的袖子拖到了大腿侧,看起来松松垮垮的。
“要下去吗?”
她低头看向夏花缘,又打量了一下昏迷中的时遥,那诡异的视线使夏花缘脊背有些发凉。
“我……我……那个!这层有人死了!我已经报警了,你也赶紧离开吧!”她感到脑子有些乱,说话含含糊糊。
“我说,你要下去吗?”
少女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依旧用机械的语气重复着问题,她的目光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夏花缘终于不再犹豫,一咬牙站起身,快步走进了电梯里,与向外行走的少女擦肩而过。
不管怎样,她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她的心跳剧烈,脑子嗡嗡作响。
就在夏花缘走进电梯的一刹那,一把手枪从少女的袖子中探出,少女纤细的手指扣住扳机,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夏花缘的后脑。
少女眯起眼睛,瞄准了目标。
准备射击时,手臂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一下,曾经被长刀留下的伤口微微作痛。
“咣——”
滑轨的摩擦声又再一次响起,银色的电梯门合上,将少女的视线挡住。
电梯里明亮如白昼,把那个恐怖的世界隔绝在外,夏花缘肩膀靠在门侧,感到全身虚脱,全然不知身后发生的一切。
而在门的另一侧,霜临仰头看着电梯上方逐渐减少的数字,松开纤瘦的手指。
“算了……”
她用一种让人琢磨不定的目光看着夏花缘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