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爱丽丝说了很久很多,纪境异只是静静地听着。
在她的要求下,就像是枕边故事一样,她坐在他怀里,两人一起坐在床上,纪境异的床上。
爱丽丝独自冒险的故事,对于纪境异来说是期待又紧张,还有一种吊诡的恐惧感。
不过现在爱丽丝安全地躺在自己怀中,应该没什么好担心的才对。
在魔王被封印后,不情愿也被披上了法袍的魔法师,爱丽丝不得不踏上了自己的旅途。
人们总是为了什么目的地而进入魔法的世界,她则是相反,要去寻找自己的魔法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走出魔法的世界。
因此,她最初她也并不觉得孤单寂寞,师父就像是魔法一样守护着她。
魔法给了爱丽丝巨大的勇气和力量,她和曾经的自己不一样,不会被冻死饿死,不会担心踩空掉进深坑里,不会担心‘帝国人’的伤害。
不如说,那之后就是长时间的和平年代,她还见证了帝国人这个称呼从人人厌恶的贬义词,变成人见人爱的褒义词这个过程。
要担心的充其量只有魔物、强盗,甚至都不用担心好色之徒。
“因为我那时根本谈不上有姿色嘛。”
还有不少人会因为自己的外貌帮助自己,因为很少会有青春期前就开始独自冒险的精灵,看起来就像是离家出走、或是被抛弃的小孩子一样。
爱丽丝说,她没有在怪罪师父。
她一直相信被封印是师父的‘计算之中’,而这独自的旅行和魔法的修缮,则是师父的考验。
那不是。纪境异承认了他没想过这些,无论是考验,还是勇者的封印。
“嗯,我后来知道了,待会就会讲。”
最初的几年,在爱丽丝决心要解决封印魔王的魔法之前,她在专心于师父先前留给她的课题。
爱丽丝听从师父的叮嘱,没有放弃那个被自己创造的魔法,那个师父都没有尝试过,能够让人们互相理解的魔法。
要是成功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纷争了,人们也会走得更加长远吧?帝皇的暴力才不是维持和平的长久之计,最初爱丽丝是这样想的。
那个魔法。
纪境异当然记得那是什么,最初和爱丽丝相遇时,那被帝国人要求开发的简易化攻击魔法。
爱丽丝将那个精灵的魔法融入其中,致力于让帝国士兵能够明白被自己伤害的人们的感觉。
过分的单纯,也过分地残酷。
后来那魔法的方向转变为,让连接在一起的两人互相知晓、了解,可是那也有不少副作用。
比如说两人都会这个联系失去魔力无法使用魔法,而且那种互相了解也被局限于两人之间,其他人也不能知道他们在想些什么。发动还需要繁琐的仪式,一般冲突发生的时候哪里还有机会谈一谈,更别说准备什么仪式了。
所以爱丽丝就从便捷性和副作用的优化这方面出发了。
爱丽丝先道歉,然后继续说。“我失败了,那个魔法彻底失败了。”
在帝皇推动和平,消灭战争的期间,她也参与了协助工作,有一场小型战役的问题上她使用了那新型魔法。
她的想法很简单,如果战场上的大家能够互相理解感受,那他们就会发现,战争不过是那些贵族和王室自顾自的利益需求,这样他们就不会伤害同样为生活所迫的‘敌人’了,他们会发现,其实对方也是和自己一样的同伴。
魔法的运作很成功,但结果却是很失败。
“互相理解了的人们,士兵们,情同手足一般......互相残杀着,边哭,边杀着......”
爱丽丝很痛苦,纪境异能够感受得到。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那样,我真的不知道......”
士兵们似乎是‘互相理解’了的情况下,仍然选择了服从命令。
仿佛战争就像是逃离不了的命中注定一样,他们反而更加惨烈地互相残杀了。
几万人因为那个术死了,战场上没有一个士兵存活。
这是前所未有的战争,全灭的战争纵观历史都非常稀罕。
“......”纪境异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曾经向弟子吹嘘想要什么就发明相应魔法的,就是自己。
“果然,魔法也不是万能的对吧?师父。”
“嗯。”
“我也是因为这个才恍然大悟的。”爱丽丝的口吻变得戏谑,像是自嘲。
“我一直以为师父是有所预料自己被魔法封印,可是那真的如此吗?师父真的能够预料到一切的魔法吗?”
“你太高看我了。”
“对不起师父。”爱丽丝道歉,纪境异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帝皇特地来嘲笑了我,说我给士兵们去死提供最后的完美动机。她说,那些士兵们,是死于什么攀比心,为了家人国家的爱,被那个魔法聚集起来反而放大了,就像是一种外在于他们的情感强迫他们做事一样......他们不是互相残杀,他们是全员牺牲了。他们谁都不愿意去侵略对方的国家的同时,又必须要捍卫自己的家人的安全温饱。所以,他们是所有人一起完成了自相残杀,不是互相残杀,是‘自相残杀’。”
爱丽丝愁着眉头说,似乎是没有接受帝皇的说法。
‘你的善意,把他们的罪恶照得太亮了卑劣的精灵,士兵为国为民的骄傲在这种曝光面前荡然无存了。人怎么可能是全善的呢,你这个没有包容心的愚蠢幼稚儿,你亲爱的师父没有教会你这点吗?’
这似乎是帝皇的原话。
“那后来呢?”
互相理解真的是好的吗?魔王当初也在想这个,现在可以说——至少被迫的互相理解不一定能走向好结局。
“后来?后来帝皇那个混蛋把贵族和王族们杀光了,她说什么这才是真正有‘意义’的死。两个国家后来两个国家被她合并,战争居然也结束了......”
“......”两人被沉默包围了一小会儿。
“我以为!我以为.....他们只要不为王族而战,他们丢下武器,就没人会死的。贵族和王族也好,他们其实也可以认可人和人之间的平等,把本该属于大家的财富们还给大家的话,他们也可以和大家一样平等地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的.....本来,应该有更好的办法的,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生命应该是宝贵的,无论是谁的,爱丽丝低语着。
精灵的早期教育给了她这样尊重一切生命的观念,纪境异知道,因为精灵的个体很少,又很长寿,所以生命观也会很重,任何精灵村落都不会有死刑这种惩罚。
然而对于这样的观念,纪境异可以想象【帝皇】估计那时连爱丽丝都差点杀了,帝皇还给魔王留了情面。
“她难道就是对的吗?”
“不。”
“我是错的吗师父?”
“不......这不是对错好坏问题。”
“怎么不是。那些本来就有罪的贵族们,我不是说他们的死是无辜的。可是那些孩子们,那些仆人的亲属们,他们难道也是有罪的吗?那个女孩儿才五岁!就只是因为他被迫也穿上了贵族的衣裳,他就应该去死了......?”
“可是帝皇那样做了,你想说她是个分不清好坏的人吗。”
“她不该那样做的!”
“你阻止不了她,你也说服不了那个偏执狂。”
“我.....我的确阻止不了她,那时的我,没有那种力量。”
“那不是你的错。”
“我没有能做对事,对不起师父。”
“爱丽丝......”
“我的确没有错吧?师父你肯定不会怪罪我,我知道的。毕竟我是你的弟子,如果说我有罪,那你肯定也是罪大恶极了。按照帝皇那人的逻辑,如果说你有罪,她就会杀了我,反过来估计也是一样,我做错了事,她肯定也会杀了师父你。可是师父,无论是你,还是我,就算我们都没有错,可我们结果都没有能做‘对’事。”
“嗯。”
“面对帝皇的人们也是如此,那些贵族和王族。以为最后都可以用暴力和帝皇抗衡,他们如果愿意谈判的话,也许呢?帝皇也会留有余地,会赦免他们的孩子们,她又不是什么没脑子的怪物......可他们最后都不愿意为自己的孩子们考虑,只是想要把帝皇赶走消灭,结果呢,他们自食其果了。”
“帝皇她.....她不是以杀伐为乐的人。”
“不!师父你绝对错了,她毫无疑问是以杀伐为乐的人!因为对她来说,杀伐就是一种正义执行,她绝对是乐在其中的。”
爱丽丝斩钉截铁地断言到。
“她绝对是乐在其中的......”爱丽丝又重复了一边,声音又变得迟疑。
这放在过去,估计没人敢说吧?那个帝皇到底是不是把这件事当做伟大而严肃的事业看待的,没人知道。
只是她的确创造了和平,在她那没人能够反抗的绝对暴力下。
甚至被吊死的贵族们尸体,大家都会像是看待艺术品一样围观,人们会为了她那暴力欢呼叫好。
可那对于精灵来说终究是难以接受的,无论吊在那里是谁的尸体。
“你说她是未来人。”
“嗯。”
准确来说不是来自未来,爱丽丝又说,似乎时间线这种玩意在她的观念里不存在,时间是不可逆向的,可是时间点是可以存在的。
具体地纪境异没有听明白,大概指的是帝皇来自一个和他们的世界及其相似的世界——的未来,然后她打算把这个世界的未来改变,因为她所在的世界的未来已成定局。
爱丽丝却说,这绝不能说是她回到了过去。
“为什么?”
“好比现在,有可能我们世界的【帝皇】已经出生了。”
“什么?”
一种莫名的预感和直觉笼罩了纪境异的思绪。
“我推测她来自未来的这段时间。”爱丽丝拿出日历指着,明明手机日历要方便得多。
那时间居然刚好是自己封印解除的时间,也就是说那个1111年的封印年限,就是帝皇来的时间。
“也就是她刚好是在这个时间点,回到过去的?”
“准确来说是来到了我们的世界。”
“你又说她是从未来来的?”
“她的世界和我们世界很相似而已,你可以理解成两个完全相似的世界,不过她的世界开始的时间要快1111年。”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去想呢?纪境异感到古怪。
“你又怎么证明这点呢?”
“很简单,把现在还没有回到过去的她杀了,过去也不会被改变。就算阻止她的出生,过去也不会改变了,会改变的只有未来。”
“什么?”
“你想想看吧师父,如果现在我们把‘还没有能回到过去’的帝皇给杀了。过去的历史,师父被封印的事,我经历的一切,她做过的一切都不存在了吧?”
“啊......是吧?”
“那怎么可能呢。”
“到底是怎么样......”
“说起来有点麻烦,待会儿直接带你体验一下。”
“你掌握了帝皇的能力?”
“嗯。”
爱丽丝的表情像是在说快夸我一样,纪境异却有点耻于夸奖只是摸了摸她的头。
“你已经取得很多成果了啊。”
“嗯,我也做了很多,学了很多啊,为了帮助师父你解除封印。”
“帝皇她没有管你吗?”
“她说我做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也没有用,好了不起的样子。”爱丽丝意识到,帝皇估计也是清楚知道自己的能力不是改变过去的才对。
“她原来看不起你啊。”
“她是看不起我吧......”爱丽丝回忆起那个人看自己的眼神,那螺旋的眼睛,像是恶魔一样。
她明明可以阻止那些士兵自相残杀,她明明可以阻止很多灾难,甚至那些无端的自然灾害。
可是她永远都那副样子,自傲地笑着袖手旁观,好像那些死去的人都是活该一样。
倒塌的房子会压倒小孩子,一些对她来说好不费劲的举手之劳她都不会出手帮忙。
“她就是个混蛋。”爱丽丝骂到。
“你怎么解决封印术的问题的?”
“我说了吧,师父完全没交给我关于不死和封印的事。”爱丽丝说。“所以我就用了比较笨的办法,封印自己使自己沉睡,每一百年醒过来一次。我在外面安排了接应的人。”
有一族的人愿意为爱丽丝提供帮助,因为她从洪水把他们村庄救了下来。
“结果都用了这么久的时间?”
“那封印术是来自未来的魔法,要想不伤害到勇者灵魂的情况下,单独救下师父的话,一开始我就可以做得到。”
“这样吗?”
“我知道她对师父来说很重要,身为师父的弟子,我自然要考虑到这个。”爱丽丝好像话中有话一样,这让纪境异有些难堪地笑了。
“实际上封印术也只花费了八年时间而已,我的八年时间。”实际时间经过了有千年之久,这千年来大多数时间爱丽丝都在封印里渡过,一些计算的问题全权交给了那个村落的人。
“其余的时间大多都用在调查帝皇的目的上了,因为我发现了她是来自其他世界的未来人。”
“你查出来了吗?”
“就算把她做过的所有事都罗列出来,都不一定能猜得到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是依据未来,依据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在改造过去,直到未来到来之前,我都不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所以也不知道帝皇在过去做的事的意义是什么?”
“因果显然在这里不起作用呢。”
“还真有这种扯淡的事情吗。”
“因为动机成迷,所以逻辑是不起作用的,就像是询问为什么能量一定是高处往低处流一样,有些事只有发生被我们观测到了,才能被当做是证据吧。”
爱丽丝解释到。
“现在我没有办法下定论,直到1111年到来之前,我都不敢说帝皇的目的是什么。”
“连一点猜想都没有吗?”
“不严谨地猜想也不是没有。”
“是什么?”
“帝皇或许是设计一种魔法,想要这个世界陷入一种轮回中去。”
“轮回?”
“每1111年循环一次的世界的意思。”
“为什么?”
“所以这才只是猜想,因为只是通过她的行为得出的这个结论太扯了,没有可信度,谁也说服不了嘛。”
爱丽丝笑着说,就跟有些魔法师希望召唤真正的神明造物主一样。
“爱丽丝。”
“嗯?”
“你说了这么多,我有一个问题。”
“你说师父。”
“安视白.....她呢?”
眨眼间爱丽丝的表情比提及帝皇还要愤怒和厌恶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