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当名动天下的“无言坊”坊主云缦去世之时,金陵城内也开始因这条消息的传开而闹得沸沸扬扬。
几近全城的人都欲图奔赴其葬礼一探究竟,车马接龙,已是毫不夸张地排开到了九街之外。
若提及缘由,满城女子自是心照不宣。
试问谁人不对那双巧手嫉妒万分,谁人又不因这独步丰碑的轰然倒塌而悲叹惋惜,哀恨连连?
至于千里迢迢跑来看热闹的男子一众,他们则是出于极强的好奇心——
因为他们想知道,这些年间,令无数来者垂涎三尺却又求而不得,宁愿伶仃一生也未曾寻个郎君伴侣的坊主云缦。
她临终时的下场,到底……又将会有多凄惨?
除了那位心智与孩童无差,洗衣做饭还稍嫌逊色的奴婢之外,大家少说已经有十几年都没有进入到过那栋建筑的深处之内了。
因为坊主云缦虽是化妆打扮界的无上宗师,却也是个肉身凡胎,亦有轰轰烈烈、爱恨难分的情感;终升人老珠黄、风华落幕的年纪。
所以,许是不想被人关注和打扰,在十几年前,云缦便关闭内门,不再招收弟子,只留下堂前生意。
若非偶尔盘坐在楼上讲法“美学之道”,她更是深居简出,鲜少出门。
要说这“无言坊”有何优越,其名不虚,可谓是精美无双。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粉墙黛瓦,颇具南朝色彩。
房屋格局大而方正,微小处却又不乏柔和温婉。
藏纳男子般浩瀚的心胸和山河气概,又兼并女子样细腻的心思与胭脂香味。
沉芳古木刻成栅栏,翡翠珠宝拔得塔尖之势,楼上还有祥云图案为边衬的平台,风景靓丽,宽敞异常。
有人云,日出时节,旭暾携朝露散退;日落时分,落霞与孤鹜齐飞。
所以这“无言坊”在受人指点而改名之前,曾一度也是被唤作“日沉阁”。
这栋楼屋坐落于我们金陵城最热闹的主干街道上,但即使是那种高雅繁华,也早已历经赋税徭役和荒唐奢侈的蚕食磨洗。
只有无言坊留下来了,只有这里尚存几丝人间烟火,继续在怨声载道、人言啧啧的风气之中润泽清明。
无言坊高举着它顽强执拗、迷人多姿的迂腐,成为了众多刺眼之物当中的一个。
而如今,云缦小姐也已经位列于那些高尚的亡者队伍之中,静静地卧躺在环绕一圈的白百合花上,没有亲人、也没有后代为其定制棺材。
此生都与洞房无缘,便连同那份自尊和高傲,全部一齐送入乱葬的坟墓。
在那乱葬岗里,也长眠着大批不知姓名的妇寡,以及因反抗和难以忍受急敛暴征而殒命的老幼鳏独。
云缦小姐还在世时,就已经是一个希望,一种关怀,一场春风。
自宣武帝末年,政治腐败、贪污成风,官府加重商农赋税,以缓冲混乱开销。
依云缦小姐的性子,自是绝不屈从,然后她便成了被衙门重点彻查的对象。
那是妆坊内门已经关闭了很多年的云缦,也是心上人早已离去,因而心如死灰,被我们暗地里一直偷偷地称呼为“老怨女”的云缦。
年初时,面对埭司督催缴税的一纸檄文,直至春色满园,云缦的回应依旧只是那种凉薄。
一周以后,市署令彻底下发最后通牒,将严惩逾法懈怠之人。
随后,他们收到一封写在信笺上的回复,笔迹清淡而隽秀,大意只有几句话:
“妾非红颜,亦无才富;人微德鄙,唯有薄命。”
还有历来那些檄文和通牒也一并附于信中,以油润红蜡细细阖好,原封未动。
他们勃然大怒,遂成立了带刀卫队,士兵重脚踹开中门,在大堂内四处张望,意欲捉拿人犯。
自从云缦拒收妆师弟子后,那堂内深处便从未有人进入过。
奴婢慧雨早已恭候多时,让他们入内,走过厅堂,厅堂里的阶梯向上隐没在更甚的阴暗,通往楼上贴满了红色符咒的平台。
屋内有股灰尘及废弃的味道,苦涩的姜黄和某种刺激性的什么夹杂其中,又是一种沉闷潮湿的气味。
那个看起来气质宛若小丫头的奴婢带着他们走进堂内,里面摆有桃木质地的精致家具。
当奴婢拉开堂内两侧朦胧的轻纱帘幕时,淡弱的尘埃飘飞着,扬起在斜射屋内的一束阳光之中,与映照出的人影一同变换、盘旋。
紧靠里墙有一张略黑的供桌,在那油湿滑腻,仿佛已经包了浆的檀香案台上,大大方方设着狐狸状的神像,静静地,置于佛龛之中,灯火微明。
香炉蜡竿,签筒筊杯摆在两旁,还有生鸡蛋,麻糬和水果等贡品在铜盘内叠放整齐。
地上有一张鲜红的地毯,上面用黑墨水刻画着不知名的咒式。
最引人注目的,是八仙桌上那几个厚实的陶罐,怪味儿似乎就是从那儿传来。
一位官吏打开罐子,发现浑浊的酒中浸泡着一颗心脏,犹如鳜鱼般呆头呆脑,却在池中灵活地翻转、沉浮。
当她进来时,他们都诧异地把目光投了过去。
身材颀瘦的女人身着一袭白衣,布料结实程度远胜东倭洋服,外衬绣有红色海棠,身后衣带绑紧,形似赤艳蝴蝶。
她头戴半边白狐面具,狐耳向上,狐鼻微翘,常轻抿樱唇,露出明眸美颔。
耳侧饰物,是以红绳丝线编出的五瓣梅花,吉祥结穗顺垂而落,伴随脚下娇步绵绵,前后轻轻摆动。
怀中抱着一只通体银白的家兽,她躬身交叠着双臂,仿佛正在吃力地承重。
但她没有请他们落座,而只是站在门边,在奴婢的搀扶下,无声地听着。
场面变得严肃起来,直到发言人自己磕磕绊绊,因觉尴尬,方才停止。
接着,他们可以听到云缦怀中的白犬哼出撕裂般的低吼声,而她正用一手纤纤葱指攥紧合拢了那条疯狗的长嘴。
“这里已经很久不做生意了……咳咳……既无收入,便与乞丐无异……又何来交税一说?”
虚弱地咳嗽着,她的声音冰冷且干枯,又好似不敢发力,如同心口有伤。
“小姐——你的病怎么好像又严重了?不会是快死掉了吧!?”
奴婢慧雨抚顺着云缦的后背,担心地说道,但有点儿童言无忌。
“没有收入?说什么蠢话!”
“我告诉你,在这个王朝,就算是乞丐也要按人头缴税,我们国家可不养闲人。而且……”
“……而且?”
云缦在面具下的柳眉此时一定是皱了起来,另一个官差继续接话道:
“而且你这儿,暗地里肯定是个青楼吧?还说什么没生意?少给我唬人了!”
“汪!汪!嗷唔!!”
在那官吏突然大吼之后,云缦怀中的白狗因受惊而发疯,张开嘴,狠狠地咬在云缦的虎口上。
顿时白嫩玉手鲜血直流,引得奴婢跳脚惊呼:
“啊!你这混球怎么又乱咬人!!”
“嘶……这讨人厌的呆子,都这么久了……竟然还不服输……咳咳。”
始料未及的云缦也是疼得发出轻微呻吟,那文静的娇声惹人怜爱,让听者忍不住心头一紧。
“都怪你们!都怪你们这群坏蛋血口喷人!!还惹得我家小姐受伤!”
“我就该立刻许愿,现在就让白狐大人吃了你们的心肝才好!!”
“你这个贱人,你敢再骂一次?!”
奴婢慧雨大声骂道,一个士兵生气地拔刀,被带头官吏伸手止住。
然后那官吏的语气中也添了几分怜香惜玉的味道,仿佛是被云缦的娇弱之态勾走了魂魄。
“误会,误会。这……我们刚才,倒是有说错什么吗?”
“谁人不知你云缦小姐年轻时可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美女,本就天生丽质,又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化妆技艺锦上添花。”
“要说如此倾世美人,如今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传出去,有谁会相信啊?!”
其余士兵也附和官吏,七嘴八舌地道:
“就是就是!可真会装糊涂啊。”
“她们两个女子,要是没有收入的话,到底要拿什么过活?”
“我看这坊主都徐娘半老了也还风韵犹存的,指不定有多受男人欢迎吧。”
“肯定在私下里都是随随便便卖的,只不过不想承认罢了。”
“你们!!给我住口!”慧雨气得撩起袖子,一根筋地就要冲上去。
“都给我停下——!!”官吏制止了所有人。
“我说云美人啊,你看我们说的,不无道理。本来,我也只是过来看看情况的,毕竟上头让我处理此事。”
“既然你也不容易,那这事儿也算好办。多亏是遇到我啊,算你烧了八辈子的高香了。”
“我也不嫌弃你,只要你跟了我,再让我这帮手下也尝尝鲜,以后有什么麻烦,你尽管提。这是一桩稳赢不亏的好买卖,你看怎么样?”
“没错,我们都会好好伺候你的。你们说是不是啊,兄弟们。”
“哈哈哈——好说好说!!”众士兵互相打闹,彼此相视而笑,好不风流。
“简直欺人太甚!”慧雨回头,意图出门寻找柴刀。
“呵呵,好啊。”可云缦清脆的一声,打断了奴婢的鲁莽行动。
“谁想动咱的话,大可以试试看呀……咳咳……正好让人家,补补身体呢。”
手中鲜血已经流到地上,血流汩汩地,浸入到地毯里面。
可云缦依旧逞强般的,不露惊慌,扬着脸,爽快应道。
“哎呦喂!快瞧瞧我们的云大坊主啊。你到底是想用我们的‘什么’来补身体啊?”
“还以为有多清高呢?她原来也是来者不拒啊。”
“本大爷我精力旺盛得很呢!!”
“那好,就如你所愿,咱们一起——快活快活!?”
云缦的回应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正得意间,神龛中的狐狸雕像便产生了异动。
地面的灵符术式化形密密麻麻的黑色锁链,好似千万溺水者的枯臂,快速爬满了整个屋子。
狐像的双眼绽放红光,呲牙咧嘴,仿佛露出恐怖的尖牙,令人恍惚间听见野兽食肉之前,那种准备狩猎的嚎叫。
士兵们站在各处,却都诡异地觉得,这狐像的眼神是正在恶狠狠地盯着自己,如有尾巴隐约摆动起来的错觉。
那雕像蠢蠢欲动,摇摇欲坠,更是急不可耐地,马上就要活将过来。
“这?这、这是惊动了哪位上仙?!”
官吏被吓得差点趴到地上,扶着帽子抬头问道。
“青丘白族,灵狐白溪。”云缦弱弱地回答,低头看着官吏的窘态,眼中暗含鄙夷。
“大、大人……这白溪是哪路神仙啊??”官吏身旁的小官哆哆嗦嗦地问道。
“妖狐白溪,倒也无人得见,听说虽然是狐族中最年轻一代的老么,但是法力高强,性子顽劣孤傲,无法无天。”
“貌似十几年前,这狐妖就开始为祸人间。就连道家正牌的真传弟子‘风满楼’,都已追杀她许久,不得踪迹。令此事成为悬案,衙门也不敢插手。”
“这可不是我们这些凡人能惹得起的邪物啊。”有见识的某位官差总结解释道。
“啊啊啊啊啊啊——————!!”
少焉,正当那狐像开始继续升温,三团森森妖火慢慢显形,官吏突然大喊一声“快跑!”
“不要吃我心肝,救命啊————!!”
众人便四散着夺门而逃,推搡拥挤着,竞相踩踏,毫不留情地踩死了几个带刀的侍卫。
然后盔甲兵器七零八落地丢在门口,被慧雨捡了起来,爱不释手地蹭了蹭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