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我们金陵人都说,云缦小姐就是性子太过软弱,所以才留不下心上人。
若是没有奴婢慧雨,我们这知书达理的的云阁主,恐连来踢馆的人都应付不来。
暗自把那只小白狗当成定情信物,她这相思病郁郁了个把年月,以致于面色憔悴。
髻子伤春慵更梳,虽为倾城妆师,却已无心打理,干脆戴上张面具,以此面目示人。
“有一事实在令我困惑。我说你……为何戴着狐狸面具呢?”
某日,一白衣女子坐在堂中,面对云缦小姐如此发问。
那女子身形曼妙,飘渺无双,与云缦相比不分伯仲,更道是只胜不输。
她戴着薄纱斗笠,因而看不见具体面容,但想必也是阆苑仙葩、美玉无瑕。
“啊?狐狸??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这图案画的……是我家的小狗。”
不明就里,挠了挠脸颊,云缦有些尴尬地答道。
“狗?那种畜生,怎能和狐相提并论。”
“狐有智,而狗愚蠢,这二者间差别,宛如云泥,显而易见。”
“……恕小女子不敢苟同。”
“狗虽单纯,可忠诚憨厚,值得信赖。狐虽多谋,可阴险狡诈,善妒多变。”
“我家小姐说得对!”二人辩论间,奴婢慧雨抱着白犬走入屋内,同时喝彩道。
“汪汪——!!嗷——!!嘶……”
白犬仿佛听懂了那女子之前是在说它的坏话,张牙舞爪,扑腾半天,意欲从慧雨怀中窜出,狠咬那名女子。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家的小狗……长得确实很像狐狸,方才引起误会。”
“胡闹,这东西哪里好。你可曾被狐狸伤过?”
白衣女子不服,再度抛出疑问。
“这倒是没有。我打小在城中安稳生活,至今不曾见过狐狸。”
“那你又何来的偏见?”银铃般的嗓音微微愠怒,女子的语气甚至变成质问。
“这……姑娘可是生气了?”云缦敏锐地察觉到变动,又不卑不亢地答道。
“若狐的清誉对姑娘来讲如此重要,请恕小女子刚才失言。”
“只是有年轻道士告诫我说,狐绝非善类。”
“譬如那狐妖白溪,杀害恩师,叛逃族氏,为祸人间——此等行径,实在不敢恭维。”
“一面之词罢了……我且问你,人活一世,是为何物?”
听罢,白衣女子拍案而起,静步上前,逼近云缦。
“是为……是为朋友?”云缦害怕地缩着身子,下意识向后缓退。
“那你可有金兰同袍,刎颈之交?”白衣女子兴趣盎然,开始刨根问底。
“确实没有,挚友理应极为难得。那……是为了家人……为、为了爱人?”
“这么说,你早已心有所属,又能日日夜夜——与良人,举案齐眉喽?”
“云缦福薄,亦无此事……那究竟是为何?我实在不知。姑娘这般凌厉,也有心上人吗?”
“那种东西,当然没有。”白衣女子毫不迟疑,她停顿一息,接着又道:
“这么说来,倒是有个呆子一直追我颇久。”
“只不过敌明我暗,局势已尽在我手,也就偶尔陪那愣头青玩玩儿,权且当成乐子与消遣。”
白衣女子得意地说着,又转头交叠着双臂,踱步让出空间。
“……姑娘七窍玲珑,左右逢源,好生令人羡慕。”
望着白衣女子的一抹背影,云缦发自内心地叹道。
“所以嘛,你根本不知活着的乐趣。”女子突然转身,再度面向云缦。
“这世间万物,若非海枯石烂,又有几物得以常在?”
“是非曲直,爱恨对错,悲喜交加,苦乐参半……所图,往往不过是些体验与阅历罢了。”
“既然人生短暂,譬如秋花朝露,何不尽享自由,乘心随性而行?”
“……可那样生活,不是未免太自私了些吗?”云缦不好意思地打断道。
“自私?自私有什么错?有戏言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这意思被曲解,但‘人们想为自私找理由的本质和趋势’,仍可见一斑。”
“想留下痕迹,想占有更多,想感受存在,更想品味新鲜与稀奇之色……”
“每种想法都是真真切切,那便是极为难得。若不全力回应的话,难道还要辜负自己吗?”
“住口!你三观不正,休得沾染我家小姐。”在外头的慧雨突然跑进屋子。
“哪里来的女疯子,六亲不认,罔顾正义。要是准姑爷在的话,肯定不会放任你在此乱讲。”
慧雨厉声呵斥道,她虽心性天真,如同幼童,但仍能明辨异常扭曲。
“准姑爷?呵呵呵……要是把你家姑爷变成狗,看你们还叫不叫得出来。”
白衣女子回怼,轻捂丹唇闷声嗤笑,然后目光又扫向云缦。
“且看你家小姐,既是盛名妆师,却梳洗不勤,怠施粉墨,又怎配得上绝世美名?”
“枉我风尘仆仆,慕名而来,却不曾得见半分风灵玉秀,属实是对‘美丽’的轻视亵渎。”
“……”被一针见血指出弊处,云缦微低着头,倒没有反驳。
“你,你懂什么美啊,我家小姐只是今天状态不好罢了。”
“像你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才是永远也领悟不到美的真谛,更是就算变得再美,也无人喜欢。”
慧雨也未经思考,乱拳打死老师傅般地回骂一通。
“说得这样过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既说我疯癫,你二人是否听闻过六言道诀?”
“大美无言,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无形, 大道至简。”
“凡事大能化小,小而容大;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所以因果之律,本是笑话;缘分之说,更是叵测。所谓情爱友谊,只不过是种生活状态,也有人无拘无束,不为羁绊所困,照样乐得轻松,图个自在。”
“综上所言,人活一世,不为任何——只为‘无物’。”
“喜之便占之,不喜便弃之。无非是‘自由自在’四字,才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罢了。”
“因此,若妄图寻究美道,则更应任性洒脱。久被常理所缚,又能有何创新?”
“哎——这里风水不错,人事上却少了几分灵气,或可涵养数年再说。”
“我看你话少人娴,不如将这‘日沉阁’改名‘无言坊’算了,倒还更贴切一些,如何?”
“……无言坊?好……多谢姑娘指点。”
云缦沉思,半信半疑,终是点头应和。
“小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你怎么被她给说服啦!”
慧雨大惊,差点抱不住怀中白犬,令其滑落了下来。
白衣女子上前一托,顺手将这野狗掐住脖子拽了过来,按在胸前粗鲁地制伏。
“呵呵呵,真是有趣。”白衣女子抚摸着满脸不情愿表情的狗子,放声笑道:
“哈哈——也是许久不像这般痛快了,同道之人不必过多言说,我和你还真是合得来呢。”
“实不相瞒,咱对化妆易容之术也略有小成……不知与你相比啊,又将何如?”
“不如你我结为伴侣,日夜为对方梳洗打扮,合卺一杯,永连同心,齐头并进,岂不美哉?”
“可是……”被一名女子热情告白,云缦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不行!我看还是免了吧。”慧雨出言制止。
“我家小姐的心上人可是道家最有名的弟子风满楼,又怎可与你纠缠不休?”
“你刚才说,风满楼?是那‘幽梦真君’的关门弟子?不知多少代传人的那个呆子?”
“第六十六代!是又怎样?”慧雨仰头,趾高气昂。
“呵呵,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女子憨爽大笑,却气韵万千,灵态十足,接着道:
“总而言之,我之真心已为阁主所倾,但且计日而待,敬候佳音。”
“这狗子可否先借我玩两天?嘻嘻。突然有个想法,想试一下效果。”
白衣女子轻浮地自说自话,然后不容分说,便敲击了下白犬的头部,令这家兽垂下四肢,犹如失魂。
“阁主,再说一次,若为佳人,我也想尝试成家立业,体验个十年八载的家长里短之事。”
“世人皆求天伦之乐,我猜此物定是奇妙难说,倒也困惑不解了许久。”
“最后,我虽耐心不多,但也从不食言。那就先拜拜喽?”
然后女子快步而出,雪白衣袂飘飞,好似多条尾巴,欢快地舞动。
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云缦小姐当然不会答应那白衣女子的荒诞要求,而是委婉地拒绝,害得那女子不甘地道“那就愿你二人,能死在一起吧!”
但此生得见这般性子飒爽的姑娘,云缦小姐也自是受其影响,变得更加开朗了不少。
得亏这种放浪与积极,渲染笼罩了云缦,才让她从失去心上人的阴霾之中痊愈恢复。
她去买“忘情水”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是在传出“风满楼”失联没多久后发生的事情。
“请问……有没有哪种药,咳咳……可以让人忘却一切?”她这样对药师说道。
云缦小姐的身子骨有些变差,气色不佳,是“思伤脾”的长期结果;咳嗽不断,则是‘忧伤肺’的剧烈杰作。
“忘却一切?”百草堂的药师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姑娘怕不是睡糊涂了不成。
“嗯……就是一切前尘往事,统统忘掉。洗髓清心,变成一张白纸。”
“那样的话,不就变成傻子了吗?”终于明白这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药师大惊,疑惑不解。
“咳咳……对啊。这样也好,正合我意。”云缦斜眼思考后,又慢吞吞地道。
“不行。那种药是拿来害人的,我怎么可能卖给你。除非你说清楚,你要作何用处?”
“那这么说,你这里……就是有卖这种药喽?”
“……这与小姐无关。您还是请回吧。”被套出了实底,药师连忙否认。
“小哥,医者仁心……您怎能弃病人于不顾?都说身体上不适,是为疾病……”
“咳咳,可这心郁难解,忿恨不平……更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
“我怨这上天断我良缘……呜呜呜,还请小哥给我个痛快,发发慈悲心肠吧。”
云缦小姐说着说着,突然眼泪涔涔,嘤嘤切切,惹得年轻药师手足无措,连忙去写药方。
“唉……真拿你没辙。”用随身汗巾擦拭了下云缦的泪水,药师的眼神仿佛被她融化。
“人间最是多情苦,姑娘既这般敏感,以后还是少动心思,免得伤身害己。”
“这是三副西域奇方,以无根之水多次煎服,可以让人心智迟钝,记忆减退,暂时缓解心思纠结之症。”
“但切莫不可服用过量,以免变成木人——寡言少语,表情僵硬,虽生犹死。”
“嗯哈哈,嘶……知道了。这下便是水到渠成,小女子在此,多谢恩人指点。”
云缦眼中露出喜意,可瞬间又胸口绞痛,紧皱眉头,如西施美人蹙颦。
但这巾帼木兰强忍剧痛,不动声色,马上轻提着药袋快步离去,连钱囊都丢在铺上,在那钱囊的一角,还蹭上过青雘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