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作者:不温柔也不正确的世界 更新时间:2023/9/7 20:32:37 字数:3622

所以我们金陵人都说,云缦小姐就是性子太过软弱,所以才留不下心上人。

若是没有奴婢慧雨,我们这知书达理的的云阁主,恐连来踢馆的人都应付不来。

暗自把那只小白狗当成定情信物,她这相思病郁郁了个把年月,以致于面色憔悴。

髻子伤春慵更梳,虽为倾城妆师,却已无心打理,干脆戴上张面具,以此面目示人。

“有一事实在令我困惑。我说你……为何戴着狐狸面具呢?”

某日,一白衣女子坐在堂中,面对云缦小姐如此发问。

那女子身形曼妙,飘渺无双,与云缦相比不分伯仲,更道是只胜不输。

她戴着薄纱斗笠,因而看不见具体面容,但想必也是阆苑仙葩、美玉无瑕。

“啊?狐狸??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这图案画的……是我家的小狗。”

不明就里,挠了挠脸颊,云缦有些尴尬地答道。

“狗?那种畜生,怎能和狐相提并论。”

“狐有智,而狗愚蠢,这二者间差别,宛如云泥,显而易见。”

“……恕小女子不敢苟同。”

“狗虽单纯,可忠诚憨厚,值得信赖。狐虽多谋,可阴险狡诈,善妒多变。”

“我家小姐说得对!”二人辩论间,奴婢慧雨抱着白犬走入屋内,同时喝彩道。

“汪汪——!!嗷——!!嘶……”

白犬仿佛听懂了那女子之前是在说它的坏话,张牙舞爪,扑腾半天,意欲从慧雨怀中窜出,狠咬那名女子。

“不好意思,这就是我家的小狗……长得确实很像狐狸,方才引起误会。”

“胡闹,这东西哪里好。你可曾被狐狸伤过?”

白衣女子不服,再度抛出疑问。

“这倒是没有。我打小在城中安稳生活,至今不曾见过狐狸。”

“那你又何来的偏见?”银铃般的嗓音微微愠怒,女子的语气甚至变成质问。

“这……姑娘可是生气了?”云缦敏锐地察觉到变动,又不卑不亢地答道。

“若狐的清誉对姑娘来讲如此重要,请恕小女子刚才失言。”

“只是有年轻道士告诫我说,狐绝非善类。”

“譬如那狐妖白溪,杀害恩师,叛逃族氏,为祸人间——此等行径,实在不敢恭维。”

“一面之词罢了……我且问你,人活一世,是为何物?”

听罢,白衣女子拍案而起,静步上前,逼近云缦。

“是为……是为朋友?”云缦害怕地缩着身子,下意识向后缓退。

“那你可有金兰同袍,刎颈之交?”白衣女子兴趣盎然,开始刨根问底。

“确实没有,挚友理应极为难得。那……是为了家人……为、为了爱人?”

“这么说,你早已心有所属,又能日日夜夜——与良人,举案齐眉喽?”

“云缦福薄,亦无此事……那究竟是为何?我实在不知。姑娘这般凌厉,也有心上人吗?”

“那种东西,当然没有。”白衣女子毫不迟疑,她停顿一息,接着又道:

“这么说来,倒是有个呆子一直追我颇久。”

“只不过敌明我暗,局势已尽在我手,也就偶尔陪那愣头青玩玩儿,权且当成乐子与消遣。”

白衣女子得意地说着,又转头交叠着双臂,踱步让出空间。

“……姑娘七窍玲珑,左右逢源,好生令人羡慕。”

望着白衣女子的一抹背影,云缦发自内心地叹道。

“所以嘛,你根本不知活着的乐趣。”女子突然转身,再度面向云缦。

“这世间万物,若非海枯石烂,又有几物得以常在?”

“是非曲直,爱恨对错,悲喜交加,苦乐参半……所图,往往不过是些体验与阅历罢了。”

“既然人生短暂,譬如秋花朝露,何不尽享自由,乘心随性而行?”

“……可那样生活,不是未免太自私了些吗?”云缦不好意思地打断道。

“自私?自私有什么错?有戏言称‘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虽然这意思被曲解,但‘人们想为自私找理由的本质和趋势’,仍可见一斑。”

“想留下痕迹,想占有更多,想感受存在,更想品味新鲜与稀奇之色……”

“每种想法都是真真切切,那便是极为难得。若不全力回应的话,难道还要辜负自己吗?”

“住口!你三观不正,休得沾染我家小姐。”在外头的慧雨突然跑进屋子。

“哪里来的女疯子,六亲不认,罔顾正义。要是准姑爷在的话,肯定不会放任你在此乱讲。”

慧雨厉声呵斥道,她虽心性天真,如同幼童,但仍能明辨异常扭曲。

“准姑爷?呵呵呵……要是把你家姑爷变成狗,看你们还叫不叫得出来。”

白衣女子回怼,轻捂丹唇闷声嗤笑,然后目光又扫向云缦。

“且看你家小姐,既是盛名妆师,却梳洗不勤,怠施粉墨,又怎配得上绝世美名?”

“枉我风尘仆仆,慕名而来,却不曾得见半分风灵玉秀,属实是对‘美丽’的轻视亵渎。”

“……”被一针见血指出弊处,云缦微低着头,倒没有反驳。

“你,你懂什么美啊,我家小姐只是今天状态不好罢了。”

“像你这样无情无义之人,才是永远也领悟不到美的真谛,更是就算变得再美,也无人喜欢。”

慧雨也未经思考,乱拳打死老师傅般地回骂一通。

“说得这样过分,你这丫头倒是伶牙俐齿。既说我疯癫,你二人是否听闻过六言道诀?”

“大美无言,大音希声;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大象无形, 大道至简。”

“凡事大能化小,小而容大;过犹不及,物极必反;持而盈之,不如其已。”

“所以因果之律,本是笑话;缘分之说,更是叵测。所谓情爱友谊,只不过是种生活状态,也有人无拘无束,不为羁绊所困,照样乐得轻松,图个自在。”

“综上所言,人活一世,不为任何——只为‘无物’。”

“喜之便占之,不喜便弃之。无非是‘自由自在’四字,才是真正的‘实实在在’罢了。”

“因此,若妄图寻究美道,则更应任性洒脱。久被常理所缚,又能有何创新?”

“哎——这里风水不错,人事上却少了几分灵气,或可涵养数年再说。”

“我看你话少人娴,不如将这‘日沉阁’改名‘无言坊’算了,倒还更贴切一些,如何?”

“……无言坊?好……多谢姑娘指点。”

云缦沉思,半信半疑,终是点头应和。

“小姐!!不要听她胡言乱语,你怎么被她给说服啦!”

慧雨大惊,差点抱不住怀中白犬,令其滑落了下来。

白衣女子上前一托,顺手将这野狗掐住脖子拽了过来,按在胸前粗鲁地制伏。

“呵呵呵,真是有趣。”白衣女子抚摸着满脸不情愿表情的狗子,放声笑道:

“哈哈——也是许久不像这般痛快了,同道之人不必过多言说,我和你还真是合得来呢。”

“实不相瞒,咱对化妆易容之术也略有小成……不知与你相比啊,又将何如?”

“不如你我结为伴侣,日夜为对方梳洗打扮,合卺一杯,永连同心,齐头并进,岂不美哉?”

“可是……”被一名女子热情告白,云缦这辈子都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不行!我看还是免了吧。”慧雨出言制止。

“我家小姐的心上人可是道家最有名的弟子风满楼,又怎可与你纠缠不休?”

“你刚才说,风满楼?是那‘幽梦真君’的关门弟子?不知多少代传人的那个呆子?”

“第六十六代!是又怎样?”慧雨仰头,趾高气昂。

“呵呵,那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女子憨爽大笑,却气韵万千,灵态十足,接着道:

“总而言之,我之真心已为阁主所倾,但且计日而待,敬候佳音。”

“这狗子可否先借我玩两天?嘻嘻。突然有个想法,想试一下效果。”

白衣女子轻浮地自说自话,然后不容分说,便敲击了下白犬的头部,令这家兽垂下四肢,犹如失魂。

“阁主,再说一次,若为佳人,我也想尝试成家立业,体验个十年八载的家长里短之事。”

“世人皆求天伦之乐,我猜此物定是奇妙难说,倒也困惑不解了许久。”

“最后,我虽耐心不多,但也从不食言。那就先拜拜喽?”

然后女子快步而出,雪白衣袂飘飞,好似多条尾巴,欢快地舞动。

此事后来不了了之,云缦小姐当然不会答应那白衣女子的荒诞要求,而是委婉地拒绝,害得那女子不甘地道“那就愿你二人,能死在一起吧!”

但此生得见这般性子飒爽的姑娘,云缦小姐也自是受其影响,变得更加开朗了不少。

得亏这种放浪与积极,渲染笼罩了云缦,才让她从失去心上人的阴霾之中痊愈恢复。

她去买“忘情水”的时候就是这样,那是在传出“风满楼”失联没多久后发生的事情。

“请问……有没有哪种药,咳咳……可以让人忘却一切?”她这样对药师说道。

云缦小姐的身子骨有些变差,气色不佳,是“思伤脾”的长期结果;咳嗽不断,则是‘忧伤肺’的剧烈杰作。

“忘却一切?”百草堂的药师摸不着头脑,眼前的姑娘怕不是睡糊涂了不成。

“嗯……就是一切前尘往事,统统忘掉。洗髓清心,变成一张白纸。”

“那样的话,不就变成傻子了吗?”终于明白这姑娘说的是什么意思,药师大惊,疑惑不解。

“咳咳……对啊。这样也好,正合我意。”云缦斜眼思考后,又慢吞吞地道。

“不行。那种药是拿来害人的,我怎么可能卖给你。除非你说清楚,你要作何用处?”

“那这么说,你这里……就是有卖这种药喽?”

“……这与小姐无关。您还是请回吧。”被套出了实底,药师连忙否认。

“小哥,医者仁心……您怎能弃病人于不顾?都说身体上不适,是为疾病……”

“咳咳,可这心郁难解,忿恨不平……更是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呀。”

“我怨这上天断我良缘……呜呜呜,还请小哥给我个痛快,发发慈悲心肠吧。”

云缦小姐说着说着,突然眼泪涔涔,嘤嘤切切,惹得年轻药师手足无措,连忙去写药方。

“唉……真拿你没辙。”用随身汗巾擦拭了下云缦的泪水,药师的眼神仿佛被她融化。

“人间最是多情苦,姑娘既这般敏感,以后还是少动心思,免得伤身害己。”

“这是三副西域奇方,以无根之水多次煎服,可以让人心智迟钝,记忆减退,暂时缓解心思纠结之症。”

“但切莫不可服用过量,以免变成木人——寡言少语,表情僵硬,虽生犹死。”

“嗯哈哈,嘶……知道了。这下便是水到渠成,小女子在此,多谢恩人指点。”

云缦眼中露出喜意,可瞬间又胸口绞痛,紧皱眉头,如西施美人蹙颦。

但这巾帼木兰强忍剧痛,不动声色,马上轻提着药袋快步离去,连钱囊都丢在铺上,在那钱囊的一角,还蹭上过青雘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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