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病入膏肓前,会有很多细细碎碎的征兆!两淮突然的一响,其前兆可谓明明白白,譬如说九江多匪,譬如说张庸索贿。点点滴滴终成此祸!
出了荆州之后何驰一路沿着冻实的淮河前进,二十天时间先后经过阳泉、寿春、当涂和钟离。果然出来走走是对的,老是呆在荆州都快忘了外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今天是二月二十二,钟离继续往东就是淮河绕女山、千里洪泽湖。
淮河在这里往北走了一个几字型,绕着女山湖穿盱眙入洪泽,然后西出淮阴一路入海。在淮河与女山湖中间,这一片四面环水之地就是淮陵县,押运官就是被困在这里无法北上的。从此地淮陵北上还有两县,也是押运官口中的“逃驿”区,它们分别是泗水沿岸的徐县和僮县,过了这两块地方继续往北走就是下邳了!
从淮陵到下邳,这一路上的驿站和盐道驻所全部失能,这种惊天大锅没人能背的起!因为这件事就不是一个人或者一个豪族能干成的!
“两位,这县衙是开着还是不开呀?”
何驰在淮陵县衙门口询问两名靠墙而立的衙役,两名衙役正缩着手低头闲聊,他们对何驰的到来不以为意,只斜过眼睛问道。
“本地的外地的?”
“自然是外地的。”
两名衙役一笑上上下下打量着何驰的穿戴,见他羊皮袄子、厚裤厚鞋,又见他身后只这一串脚印,便大概猜出了事由。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外地的!走官道被人打劫了是吧?”
“是啊!您怎么知道?”
“这大冬天除了这些破事,还能有别的事!我且问你,丢了什么?”
“一包行李连带着照身和路引都没了,我还要赶去扬州呢!这可怎么办呀!”
“莫激动,声音这么高顶什么用啊。”
何驰想装的再激动一些,看看能不能炸出更多消息。但好巧不巧里面走出来了一名书吏,一股刺鼻的酒气呛得何驰低下了脑袋。
“去个人!买三斤酒……来……”
书吏话音未落,整个人就斜着门框倒了下去,两名衙役连忙上手去扶,那书吏帽子都掉了还在接着后话。
“酒肉都要……快些,等着呢!”
两名衙役分工协作,架着书吏往门房去了,再出来时他们已经用猜拳分好了工作,负责去买酒肉的直接冲着何驰走了过来把手一摊道。
“打点一下吧。”
何驰摸索着衣袖,颤颤巍巍的问道。
“这打点能把我的东西打点回来吗?”
“马上就要组织剿匪了,你如果配合着指认匪寇,文书一类的东西许还能帮你找回来。至于钱和其他的东西,你也懂的。”
剿匪?剿什么匪?
何驰思考这衙役口中的匪患,递上了一把碎银子,衙役刚刚伸手接过,又一阵酒气冲到了何驰面前。只见县衙前院里一个帽子斜戴的县太爷正在走动,何驰远远的朝他看了一眼,熟料他也眯着眼睛朝门口看来。
“门前是何人啊?”
县太爷一发话,接到碎银子的衙役便飞一般的奔到了街上,只留下同伴往里面招呼道。
“回县尊,是个被山匪打劫的苦主。”
县令嘟嘟了两句,甩着不屑的眼神说。
“今日本县有应酬不开堂,你先写好状子递上来吧。过几天要你指认匪寇的时候,你一定得在啊!”
这尸位素餐之人着实可恶,但何驰越看越觉得这人面善。县太爷见何驰不挪眼睛,他也就看得更仔细了一些。
“敢问县尊,可是在中书巷里住过?”
何驰一问,那县令一阵抖索脸上的红晕瞬间消下去大半,他靠近两步猛搓了两下脸,蹦出话道。
“我说怎么好像在哪见过,没想到还是同学啊!”
“还真是县尊,刚才我就在心里说,您有那么几分眼熟呢。”
县太爷哈哈大笑,伸手指向守门的衙役吩咐道。
“我记得值房里还有一瓮腌的菜根,正好拿来下酒。”
“县尊稍等,刚才已经派人出去买酒肉了。”
衙役嘟嘟囔囔的回了一句,值房里的腌菜根可是他们的小食,吃饭时全仗着它添点滋味,现在被县太爷盯上了,衙役自然是不喜欢的。县太爷刚要借着酒劲发作,一边的何驰连忙递上了一串铜钱,并递话道。
“有劳兄弟了。”
何驰一句有劳,只见那衙役满脸堆笑飞一般的走了,县太爷气得跺起脚来,伸手拉住何驰往县衙里走,嘴里连声说着“破费”“糟践钱”!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县衙后面,只见这里已经喝空了四缸酒,一桌的骨头和碟子堆着,两个衙役横倒在板凳上,空缺的位置大概就是那名书吏的。
“起开!要睡外面睡去!”
县太爷进屋时抓了把雪,搓了搓脸保持清醒,再高起一声吼醒了两个醉衙役,两人摇摇晃晃脚步细碎的离了场。现在后面就剩县太爷与何驰两个人了,何驰见县太爷忙着整理衣冠,就觉得这事铁定有说法。
“想来是同科的同学,那我知道你是为什么来的了。”
县太爷先开了腔,用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说道。
“某姓林,双木林。单名一个印。110年会试甲二,三十八名。被天子点到这四面环水的淮陵来已经足足五年了。”
“县尊可能误会了。”
“误会什么呀,我都想起来了,你面善的很啊!你就别给我装了!”
何驰笑着点头,只做默认。县令林印摘下自己的帽冠,指着额前的白发说。
“你看看,你看看,我都等你都等出白头发了!五年,足足五年,你知道我是怎么过的吗?来了这里我是上不得上,下不得下,那些盐霸放个屁都能作数,我这里出一道政令还没出城就已经没了。”
错有错着,何驰顺着县令的话往下说道。
“来的时候我就觉得奇怪,百姓逃了也就算了,大不了就是驿站荒废。可为什么盐道驻所还能被毁,这可都是不赦的死罪啊。”
“不瞒兄台,驿站荒废那是民怨!盐道驻所被掀了,那就是民怒啊!那些盐霸,视国产为私产,百姓活不下了,这才落草为寇。”
“怎么个视国产为私产?”
林印低了低脑袋,警惕的环视一圈,然后对着何驰说道。
“家奴来递个条子就要盖章,我这县衙纯一个盖章的衙门。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足足五年,我在这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林印刚说完话,守门的衙役就把咸菜缸抱了进来,在整个过程中他的眼睛时不时瞟向何驰。林印知道他的心思,挥手一喝说道。
“还不快滚,别碍了我的酒兴。”
衙役灰溜溜的走了,何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衙役的背影,林印皱眉点头。何驰点头表示理解,一眼扫过四面墙,发现那衙役就猫在后面偷听。人的名字会起错,但是外号绝对不会错,盐霸两个恰如其分,看来这县太爷的确有一定的苦衷。
“突然一下全逃了是怎么回事?荆州那边可是翻天了!”
林印眼睛一转,避重就轻道。
“嗨!要我说,活该那何驰受罪!世上什么人最好欺,好人最好欺!”
“话不能这么说。”
“同学你常在天子身边,哪能知道这里的险恶,从这里到荆州一路上几个郡。扬州管了吗?九江郡管了吗?沛郡管了吗?汝南郡管了吗?不管就全他妈活该,最后捅到天子耳中,你不就来了吗!”
偷听的衙役浑身惊出一身冷汗,他快手快脚的冲到前面,正好截住买回酒菜的衙役。两人一撞面就细语起来,几句之后一人提着食盒进来,一人快步奔出门去。
“县太爷,酒菜来了。”
“收拾了!”
衙役进来动手收拾,他时不时看向何驰,何驰眯着眼睛看向他,而林印的眼神则是闪烁不定。等新的酒菜上桌,衙役退走之后,林印才又悄悄的对何驰问道。
“同学,这刑部的事……”
“林县令莫非是在待价而沽。”
林印被人抓了痛楚,如烫了手一般迅速一缩,摇头道。
“我今天也是豁出去了,该说的话我一句不会少。”
但是带不带的出去,就看何驰的本事了?林印是个圆滑的人物,难怪能在淮陵安稳五年,到了现在还想着两头下注。好一副你们先打,谁赢了,他就帮谁的姿态。
前院来了一个衣着光鲜的家伙,盐商们的眼线可真有效率,这么快就把人请了过来。他细细碎碎吩咐着细节,几个衙役都已经醒了大半。
“都听仔细了,可以打伤,但不要打死。这是洛阳来的贵客,打死了不好交差。”
陈家老爷早就给了吩咐,各县只要是来了类似暗探的人,能拉拢就拉拢,不能拉拢就困起来。此地已经早有准备,就等着上差的暗探来自投罗网呢。
“哪位是刑部来的上差呀?”
一个尖锐的声音撞进后堂,林印想要起身应答,何驰却抬手一个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迎着巴掌声一名衣着光鲜的人走了进来,林印低垂着脑袋,他既不敢看何驰,更不敢看那名闯入者。
“难怪能来淮陵呢!不是硬骨头也走不了这么远。某乃是陈家的管事,我们陈老爷有请,上差跟我走一趟吧。”
“……”
何驰自斟自饮一杯酒,那名陈家管事身后几名衙役已经拿来了棍子和绳子,看来是文请不动,立刻就要武请的架势。
“县令老爷真是好一番慷慨陈词啊,容我给你收个尾吧。大概就是你有志报国,但局势所迫,在此经营着实困难。只有如实相告,也算还了天子的赏识。”
“……”
林印低着头毫无动作,何驰斟满一杯酒推到了他的面前,继续对他说。
“你既然知道症结所在,那你为什么不提早去个消息呢?五年时间,如有心报偿早有动作了,辞官归隐也算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我说,您还是在赌啊。”
何驰的话扎得林印胸闷气短,他抬手端起酒杯将这杯酒一饮而尽,才略微恢复了一点胆气。陈家的管事冷笑,林印还没说话,胆气就又不见了。如此挣扎反复之人,何驰都替他摇头,真不知道是救好呢,还是杀了更好呢。
“上差还是别白费心思了,这种小人我家老爷都看不上。我家老爷已经备好了酒宴,请上差随我走一趟吧。”
“呵呵呵,看不上才是当然。你们连那么多百姓都看不上,一双眼睛高端着,究竟能看得上谁呢!”
何驰笑完一众人,转身将一只手拍在林印肩头,对他说道。
“林大人,实话实说我不是刑部的人。”
林印抬头瞪眼,很是惊讶。
“你和这些盐商的事,我也管不着。你最后是生是死,我也没法定。”
林印嘴巴一张一合,连问着“那你怎么知道中书巷的事”,何驰只笑不答,继续说道。
“我是带着人回来交税的,你先陪我出去把正事干了。等刑部的人来了,该怎么判自有他们定夺。你呢就最后当一回盖章的,由你亲手呀把你们县跑出去的五千一百八十三人的税给收了。”
站在门口的管事额头上排了一列豆大的汗珠,他一步步后退,何驰一个回头吓得他跌跌碰碰的来到了县衙前院。书吏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正在门口站着,管事上气不接下气,对着那书吏喊道。
“快备马,我要回去报信!”
“陈大管家,我们许是走不脱了。”
书吏声音发抖,管家跨上一步视线跨过了书吏的肩头,只见门外一片雪白亮得扎眼,再看时才看清那一片白色原来是一片整齐的人墙。
“谁和你一起考试!你看看清楚,我是你的房东。”
何驰指着自己的脸皮,林印一下子没了骨头,他双膝磕在地上挪到何驰面前一把抱住了何驰的大腿。一声声“驸马救我”响彻里外,渐渐那声音没了音节融入寒风之中变成了阵阵鬼哭狼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