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隋朝开始,苏杭两淮就存着一笔烂账,皇权在北,财富在南。历朝历代的天子都像拔萝卜一样使劲把南方的财富往北拽,至于说有没有效见仁见智,但足见这江淮之地的富庶。想想历史上么多牛人,为了平衡天下南北局势都曾经出台过措施,何驰再厉害也不可能有比他们更高的眼界和手段了。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高明的手段和措施,有没有可以解决问题却不太高明的手段和措施呢?
“林大人。”
“请驸马吩咐。”
林印见识到了何驰的手段,一万三千人的徭役队伍,每人身上挂着十贯钱,总合下来就是十三万的移动税款。林印就是再窝囊也该知道何驰的手段了,一万三千人究竟是徭役还是战兵还不是何驰一句话的事。
“……驿站所征之税,还有那个维护之需,加上零零总总,一人十贯钱不会带的少了吧。我在荆州也才算到六贯多一点。”
“何驸马你折煞我了,哪用一人十贯,历来收税都是按照一户一收的。五万一千八百三十贯,已经足额足缴悉数入册。”
何驰一眼扫过眼前没种的书吏和衙役,这些也是随风倒的家伙,陈家管事一走他们就连个屁都不敢放了。何驰估摸着已经到了火候,于是瞬间酝酿了一下情绪,改换了一下角色。
“林县令,是这样的。”
“驸马请说。”
“我来两淮只为了一件事,那就是种地。”
林印以为何驰会发难,等何驰吐后半句的时候他浑身惊恐的一缩,等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自己好像会错意了。何驰见他没有反应,于是继续指着自己的脸说。
“我是来种地的。”
林印呆了三息,何驰剧烈的反差让他有些不适应了,勉强点头应道。
“种地好,劝课农桑国之大事!”
“你觉得好对不对。”
“是!”
何驰笑嘻嘻的一拍手,说道。
“这种地可有大学问,你看这四面环水多好的环境。一两个人是种不了的,必须让那些发了怒的人也想着回来种地。”
“驸马是说那些匪……”
何驰正手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书吏和衙役们闻声跪成了一排,林印被这一巴掌抽的动了脑筋,他半爬在地上连声点头道。
“驸马说的对!是该让他们回来种地。”
“对吧,哪有什么匪。”
“驸马说没有就是没有!可是该怎么让他们回来种地?”
林印微微抬头,何驰笑着低头,两人视线一对之后,何驰的手指就戳到了林印的脑门上。
“你想不想跟我一起种地?”
“小人倒是想,可是……”
“想就去把人带回来啊。”
林印转了一圈眼睛,突然堆起笑脸问道。
“如此这般,是不是可以将功折罪呀?”
何驰毫不客气,对于这种随时随地讨价还价的主顾,能留他一口气都算开了恩了。说时迟那时快,何驰一脚踹出,直接将林印往后踢翻在地。
“折你妈个大头鬼!明明在说种地的事,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种地呀!”
“小人知错了,驸马息怒,小人这就去办。”
林印爬起来找帽子,抬头看向何驰的时候,他脸上早已经凝上了微笑。一阵诡异的感觉爬上林印的后背,好像自己的酒还没醒,好像这一闪之间就有两个驸马坐在自己面前。
“种地好!多多的带人回来,赶着开春多多的准备种子和农具,缺衣少食的给吃给穿,不要心疼钱!缺钱了,随时来问我要!”
“好,好好,小人马上就去想办法。”
“这就对了嘛!还有你们县里头的户籍册都拿出来,我要安排落户,文书之类的事你们别管了,我这里包圆了。”
林印一脸的为难,刚刚抬起头就看到了一脸凶神恶煞的何驰,他咽下了喉咙口的话,重重的点头应了。何驰整一个精神分裂的状态,刚才还是笑嘻嘻的人物,转眼就能变成吃人的恶鬼。跪在林印身后的书吏没察觉到何驰的变化,他嘟嘟囔囔的说。
“这户籍没有徐州刺史的命令,可轻易不能动啊。”
“……”
林印脸皮抽了抽,他差点就因为书吏这句话哭出声来,何驰一动他就连忙护住了自己的面孔。熟料何驰的怒火压根不是冲着他去的,从椅子上起来两步就跨到了书吏面前,伸手一抓将那名书吏当成小狗一般提了起来。
“你不让我种地!”
“小人没有,小人是说户籍册……”
“啊!!!!”
何驰暴怒起来,一双眼睛瞪出血丝。林印完全不认识面前的疯子,他一直在想,这何驰他是这样的人物吗?
“来人啊!这家伙不让我种地!我现在就要把他种到地里去!”
衙役们捂着眼睛,刚才喝的酒早化成了酒汗流满全身,只见四个壮汉进来直接将书吏架走,三个人当即就在院子里刨土,雪亮的锄头凿开了被冻实的泥地,一盏茶的功夫就刨开了一人多高的土坑。书吏惊叫着被推入土坑之中,何驰挥起锄头拨动一堆硬泥,那书吏直接尿了裤子,朝着坑上的人喊道。
“驸马饶命,我种地,我种!”
“……”
一句话过后何驰就停了动作,一串诡异的笑声传来,林印只觉有一只鬼手拍在自己肩头,现在他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
“种地!是好人!拉上来!”
一名壮汉递上锄头,书吏抖着腿从土坑之中爬了出来。何驰亲手将他扶稳,又替他掸了掸衣服上的泥点子,当看到他裤子湿了一片的时候,歉意的笑道。
“不好意思,刚才你不让我种地,我还以为我遇到坏人了。这条裤子算我的,去成衣铺里选一条最好的赔给这位大人!”
书吏的心稍稍落地,何驰一拍他的肩膀,一把将他拉到身边,也不嫌臭更不嫌脏。书吏一只脚撑着,另一只脚还悬在坑上。
“徐州刺史叫什么来着?”
“回驸马,名叫姚尽。”
“人呢?”
“回驸马,刺史大人往淮北去迎接刑部大人们了。”
何驰看书吏还算老实,遂往后一推让他离了坑边,自言自语道。
“这刑部什么办事效率……,莫非被我猜中了?”
事关两淮盐运,更关乎边疆粮饷,想来朝中必不平静。少玄英任礼部尚书他是无法亲自挂帅的,在年轻一辈中要找几个与两淮盐运毫无瓜葛还能靠的住的人绝非易事。就算人选定好了,还要过天子的那一关。
“莫非狗皇帝想着只靠我就把这件事办妥?那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何驰脸上浮起一阵阴冷!不出所料啊,果然不出所料,天子也是人啊!
墙倒众人推,这是最浅显的道理。两淮盐道虽然不能令天子满意,但如果通盘换人就要冒着失控的风险。张贤妃育有一儿一女,还有比她更合适的纽带吗?天子在经过一番暴怒之后也渐渐冷静了下来,想要派个得力的人去查案并不难,难的是谁能体察圣意左右逢源呢。对张家的治罪可以伤筋却不能动骨,一旦动骨两淮必乱。
眼下的一切都在向何驰推演的方向发展,遇到这种事多半是雷声大雨点小,如果没有外力强制干涉!最后的结果,大概率就是杀几个替罪羊以期息事宁人。
“万岁,该用膳了。”
“……”
天子感觉被人算计了,何驰算的好准啊,自己一旦有了保张家的念头,动作起来便是一缓再缓。可是自己在天机殿上已经发了话,金口玉言查始终是要查的,怕就怕一查之后两淮之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朕还答应过给茗姿做一条裙子呢。”
“万岁,刑部的人已经派出去了。淮北王他们在濮阳接应……”
李福说着调查官员们具体的行踪,如果天子此刻悔棋的话,何驰那边会当如何呢?
“朕该怎么办。”
女儿讨裙子的事绕在天子头顶,一边是司法公正,一边是骨肉亲情。越是去想越是觉得怎么做都是错的!所以何驰作对了吗?他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连同天子最后的犹豫和彷徨都算到了!
“何驰你疯了!!!!”
陈家宅邸之中传来木碎之声,一名护院的脑袋砸穿了桌板,地上已经横躺了三四个家丁,好好一个洗尘宴成了打斗场!
“你们敢不让我种田!!!谁给你们的狗胆!!!”
“驸马,你敢欺我陈家无人!”
“谁管你们陈家有人没人,我来两淮只干一件事!谁不让我种地,我撕了谁!”
前面的乱局惊动了后面的人,眼看即将镇不住了,一名身披官衣的陈家少壮来到前厅。何驰吹了吹打碎的手皮,看向被众人护住的陈家家主,指着那穿官服的问道。
“这人是要来跟我学种地的吗?”
“何荆州……”
“我问你是不是!”
何驰直接抢断了那陈家少壮的话,一声质问甩在他脸上,一双拳头握得吱嘎乱响,一头怒兽似乎还没打够!
“不是!”
“不是就滚啊!”
“放肆!何驰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我来两淮只为种地,谁不让我种地,我就把谁种下去!别说你一个五品小官,就是天子来了,这地我也非种不可!”
“疯了,疯了……”
何驰目露凶光提酒便饮,然后酒坛一甩,虎着大步向人群压去。陈家一众家丁已是管不了了,眼看这头怒兽冲来,打斗声再次响起,一众陈家家丁护着族长撤到后面。
片刻之间何驰又连续打趴三个,但是因为许久不练身手已经退步了不少,再打下去自己铁定吃亏。
“这两淮的盐商家的门板就是硬啊,早知道就带着刀子来了。”
“何驰,我陈家三代忠良,岂容你如此玷污!你今天必须有个交代!”
穿官服的站在一众家丁后面,两条齐眉棍护他左右。何驰冲他笑了笑,庐江水匪怎么能吃哑巴亏,既然靠着拳头打不进去那就换一种方法!只见他往袖子里一掏,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书信,再用拳面的破损处划拉了几个血印子,然后吹响一声口哨,十名壮汉便奔了进来。
“不要做多余的事,一切按计划行事!”
“驸马放心!”
十名壮汉领命走了,刚才还在寻思如何应对多人冲阵的陈家家丁们,一下子傻了眼,谁也不知道何驰在唱什么戏。城里至少有何驰带来的五千人,如何来一场硬碰硬,就算能把何驰打死,这陈家多半也要跟着没了。
何驰转过身看在还在凹造型的一排人,笑盈盈的对着穿官服的那位说道。
“小子,知道爷爷送出去的信里写的是啥吗?”
“某劝你不要做的太绝了!”
“小子,给你一盏茶的功夫。你若开窍了,咱们或许还能交个朋友,若是不开窍那我也没辙了!”
何驰后退两步往门槛上一坐,然后抖起哭腔道。
“我何驰来陈家商讨劝课农桑之事,谁料盐商陈家水火不进、软硬不吃,竟然还把堂堂驸马当场打哭!请万岁替我做主啊!”
“好你个泼皮,你敢来编排陈家。”
何驰不怒冷笑道。
“时间不多,你且想好。不过你也可以上奏天子嘛,咱们就看看是你不让我种地,还是我把你种到地里去。”
“你这个泼皮无赖!”
“小子,再教你一回,泼皮无赖算什么本事。我何驰不要命更不要脸,既然我今天敢来,就能让你们无法收场!”
何驰见陈家如此不开窍,也就没了继续拉拢的心思,他坐在门槛双手一摊、双脚一蹬,当门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
“这陈家反了天啦!他们打人啊!真真没了王法了,他们连地都不让我们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