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事情都是看起来简单,实际操作起来却能分分钟崩盘。粮食增产和减产不是点两下加减号,到了实际操作层面不光有税赋的压力,还有跳出舒适区的试错成本和贪腐造成的额外行政成本。两淮的盐商和粮商只是稍稍动了一下关节,这棵早已被蛀空的大树便折去了一枝。
遇到这样的局面,神仙来了都要摇头!
简单的来说,干脆物理毁灭,全部重开!重新打一次开国之战,将整个围绕着盐这个字的权力体系全部推倒,不服从安排的全部干死,谁敢阻拦直接九族俱灭,从一块砖头开始重新垒砌万里长城。
复杂的来说,你需要商、农、官僚这三个阶层通力合作,上下一心的同时官僚队伍清正廉洁,且具有敏锐的洞察力和前瞻性。盐商和粮商要实时根据政策变动调控市场,不能立山头、不能搞垄断,最大程度的激发市场活性。农民相对简单,他们是发展的基石,需要源源不断的提供消费力和劳动力。
所以何驰在经过深思熟虑后,他的选择是管能管的,其他的一概不管!
逃役的三县就是何驰能管的地方,至于说这之外的州州郡郡、乡乡县县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毕竟这些地方,一不在何驰的职责之内,二不在何驰的能力之中。不过不必灰心,有位伟人曾经说:我们走后,他们会给你们修学校和医院,会提高你们的工资,这不是因为他们良心发现,也不是因为他们变成了好人,而是因为我们来过。
“老大,那狗官又来了!”
林印深一脚浅一脚的来到山寨门前,山寨上十几个脑袋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三天来了三回,这一次也惯例是在门口“劝课农桑”。
“乡亲们啊!眼看着雪就要化了、河就要开了,我们要预备春耕了,可不能再闹了!”
林印喘了一口大气,仰头看着寨墙上的一张张枯瘦的脸庞说。
“扬州来的耕牛已经到了,现在县里正在分配农具和耕牛呢!东山头的人已经下山了,他们领到了农具和牛,都在家吃包子呢!”
“吹什么牛,还在家吃包子,吃你爷爷的雪包子!”
寨墙上一个雪团不偏不倚的砸在林印脑门上,林印往后一个踉跄一屁股坐倒在了雪地上。
“我犯得着骗你们吗?”
林印还没起身,又是三四个雪团砸下,他灰溜溜的往后躲了十几步,这才奔出了雪球的射程。
“我没必要骗你们啊!你们下山看看就明白了,何驸马让我带来了一沓包子票,一张票子就可以换一个包子。”
“那你为什么不带包子上来!”
“兄弟,你们这里带的上来吗?走个路都打滑,包子送上来早成冰坨坨了。”
林印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一块被风吹白的大石头,于是他就把包子票放在大石头上,再捡了两块小石头压实。
“我把包子票放在这里了,下山看看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滚!!!”
林印见劝不动,只能摇头下山去了,山寨里的人等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出来,一伙人看着那一沓二十张包子票心中满是疑惑。山是迟早要下的,听说事情闹大了,但没见有人掉脑袋,这些落草的农民有些吃不准,不见血对于他们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
全寨子里五十号人,加起来只认得四十几个字,山下的榜文他们都看不懂,要往县城里去那就是陈家的地盘了。陈家有私兵有马队,更是盐道衙门的座上宾,之前“剿匪”的大旗都竖起来了,怎么现在又变了风向。
“山里已经没吃的了,无论如何都要去赚些吃的回来。”
寨子里的五十六人合计了一下,最后决定下山一趟。如果林印说的是真的,那赶紧丢了山寨回家去。如果林印说的是假的,趁着剿匪之前多抢点东西,万一扛不住要散伙了,也有充足的路费!
第二天,山寨里六个人起了个大早,趁着天蒙蒙亮的时候一路下山去了。
盐道驻所是准军事设施,毕竟走私盐的人可都是玩命的主顾,连陈家这样的正牌盐商还要搞几支马队护航,可见其路上的风险有多大!这样的准军事设施一般都在四通八达的地方,且兼顾着管理通商和航运,冬天这里守着一片白茫茫的冰湖,等到了春天雪一开化,这里就是最热闹的船运码头。
不过几天不见,盐道驻所明显胖了一大圈,驻所依旧是驻所,但在沿水的地方多了两层集市!下山来的六人踏冰过河,还没到市集入口就见一块硕大的牌子立在路上。
“前方……官营……自由市场。”
“什么是自由市场?”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我看不明白了。”
下面一行小字是,官收官卖,一律免税。
六个人还在愣神的时候,有一辆驴车已经赶到他们前面去了,前方一个大摊子扬起阵阵白雾,从车上下来的孩子们争先恐后的钻到了白雾之中。
“包子!”
六个人眼睛一亮,他们加快脚步不再停留,眼看到就要到市场入口的时候,一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被人从木屋里推了出来。这六人瞬间就慌了神,因为那名壮汉他们认识,这不是就东山当家的嘛,半月前还在山上见过!只见他身后两个壮汉提来了枷板,六个人浑身一抖,六双脚再次停了下来。
“问你,服不服!”
“不服!”
“不服上枷!”
“上就上,弯一下脖子我是你儿!”
东山大当家好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两名壮汉将大枷提起,他配合的昂头挺胸,一边上枷还一边问道。
“何驰什么时候来见我?”
“何大人忙着呢。”
“一天天正经事不干,瞎忙什么!你们告诉他,我就是不服!”
大枷一锁,两名壮汉就走了,完全不担心这个匪首会趁机开溜。六人看着门口没人,立刻上去打了照面,那戴枷的大当家见遇到了同行,呵呵一笑道。
“你们也下山了?”
“赵四哥,你这是。”
“这是吓唬人的玩意儿,一拨就开了。”
东山大当家的赵四哥豪迈的笑着,手轻轻一拨枷子的锁头,套在脖上的枷瞬间就开了。六人齐齐一惊,但是守集的人明明看到了开枷,也不过来阻拦,全当没事人一样各忙各的。正当六人疑惑丛生时,赵四哥带着他们去到了排成长龙的包子摊前面。
下山是真的,分牛分农具是真的,包子票换包子也是真的,甚至何驰还在重新划分田地。
“可是那何驰只管三个县。”
“三个县?”
“我老家下邳那儿,他个孬儿甩手不管了,你说我能放过他吗?!哪有这样的!”
“朝廷怎么能这样!”
赵四哥一拍大腿,气愤的说。
“是啊,三个县的人逃到荆州去了,他就管三个县的。怎么,合着会哭就有奶吃呀,其他人还活不活了!”
赵四哥的声音向四周扩散,他明着心思要把这事搞大,但市集上负责营业的都是何驰派来的人,赵四哥这嗓门掀不起一丁点浪花。六个下山的探马见这样都没事,胆子也就随之放开了。
二十张包子票换了二十个包子,赵四哥毫不见外,一嘴塞了两个,手中又拿了三个。六个人都舍不得吃,三层布裹着一袋子咸菜包子,跟着赵四哥来到市场深处。
“你们不要怕,这些人都是何驰的人,他们就是来站岗的!你们要有钱,可以来买东西。”
“可是我们没钱啊。”
赵四哥往深处一指,说道。
“你们往那里看,那里有个大大的收字,他们那里收很多东西,还收私盐呢!”
“什么?!”
六人之中一个人大喊出声来,在盐道驻所门口收私盐,这种操作就不怕掉脑袋吗?!赵四哥呵呵笑着只说他们没见识!
“这何驰他不归两淮管,荆州有自己的盐属。你们只要有车、有人、有船,能把粗盐拉到他这里卖,就可以找他去开单子,运到之后按照重量结单。他还收大豆、芝麻、山珍、鱼虾,只要是足够新鲜的就能去换钱。”
听起来是很好的地方,但是这六个人却总觉得不靠谱,被官吏坑过的他们很是防备。
“要是我们运了,他们反悔了怎么办?”
“人家毕竟是官啊,他说私盐就是私盐,他说官盐就是官盐,我们万一因为这事坐了牢可不值。”
“我看也就是个花架子。”
“八成就是摆摆样子,专门做给上面的人看的,还说什么山珍和鱼虾。那山那河那树,都是陈家的!”
赵四哥听得耳根发颤,脸上更是一片涨红,他找不到反驳点,毕竟何驰不是徐州本地的官,他一走这里十有八九全部回到原来的样子。可是就这么短暂的、一丁点的好处,也不是整个徐州全有的,何驰说了他只供这三县地方。
“你们真是不知好歹,管他是不是应付上面的人,我老家想要还没有呢!这咸菜包子总是真的,你们不要全给我,我家里还有八十的老娘呢!”
赵四哥上手抢包子,六个人连忙护着一包袱的包子躲着他的两条胳臂。太阳渐渐升高,市集上的人越来越多了,有一溜砍了柴来卖柴的人进入卖所之中,还有人挑着一串鱼小步快跑的赶来卖鱼。不管是暂时的还是永久的,钱到手了才是真的,好多人都抱着落袋为安的想法,所以他们会以最大的主观能动性投入进来。
不到半个时辰,自由市场之外就出现了许多小市场,有人经过讨价还价之后就不往卖所里走了,直接卖成钱或者换成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个小市场沿着街道一直排到“官办自由市场”的大牌子下面。
何驰没有能力管徐州全境,荆州也不会成为徐州的保姆,自己闯的祸要自己学会兜着!不过在三县之内,他可以肆意发挥,除非天子亲自出手干预,否则何驰就是无敌之身!
“叮!”
一柄宝剑落下,将一叠鱼鳞册齐齐砍成两半,假户籍、假田帐、假税收,里里外外假中假,何驰砍掉的就是多出来的那些幽灵人。陈家和张管事在一边看着,何驰越发无法无天了,自己将来的岳父扬州刺史张唯栋都来给自己撑腰了,不张狂一点怎么对得起两位刺史这么大的脸盘子!
“何驰!你的所作所为,本刺史会如实上奏!”
张唯栋果然是自己的克星,让他送一趟牛不仅不顺便给自己撑场面,怎么还夹枪带棒的背刺呢!何驰咬牙挺着,不去管背后的张唯栋如何说,只趁着这个双刺史的大牌,赶紧把重新划籍归地的政策给抢下来!
“耕牛已分,农具已足,但是没有田,没法种田!怎么办!!!”
张管事看着这双刺史的架势,知道大势难违,只拱手道。
“全听驸马吩咐。”
“哎呀,太复杂的我脑子分不清楚!这样吧,一户七亩田,若一户有七人或七人以上的就多分三亩,最多一户十亩田。田地先紧着百姓分,至于说最后用了多少,多退少补就行了。至于说税不税的,等有了收成再定!我看就这么着吧,总不能让牛歇着呀!”
“欺人太甚……”
陈家公还想发作,但是张唯栋一露杀气,他直接呆愣在原地。何驰呵呵一阵傻笑,继续说道。
“划出来的地方,都是公山公河。公山公河,民可自取。”
“全听驸马吩咐。”
“划出来的市场,都是官营市场。公收公卖,买卖公平。”
“是!”
何驰宝剑一收,张唯栋终于把心收了起来。这人最不受人待见的就是这疯疯癫癫的脾性,平时不发作还好,偏淮南这里让他找到了发作的由头,现在可谓是破鼓万人捶,这群自私自利的盐商活该受着吧。
“其他的地方我不管,这三个县归我管!还是那句话,谁不让我种地,我就把他种到地里去!”
“全听驸马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