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打的证据被何驰一句撇过，张唯栋不知在想什么，他站在院中看着衙役们将一本本账册投入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盆之中。何驰送走了张管家和陈家公转身回来还剑，宝剑都已经递到张唯栋身边了，他却迟迟不转身。何驰也没催促，只静静地等了他好久。
“此地发生的一切，我都将据实上奏。”
“这是应该的，这是您的职责。”
张唯栋转过脸来，指着火盆对何驰说道。
“你可知道，这桩桩件件都是不赦的死罪！”
“知道。”
“你就不怕……”
“怕！”
何驰一应将手中的宝剑往张唯栋手中一放，然后跨向那堆积如山的账册说。
“张刺史此刻就是见证人，这些证据哪怕烧了，万岁也可根据您的证词定我的罪。但是总不能只论我的罪吧，我何驰人头落地，两淮就会有几万颗脑袋跟着掉下来！况且这只是三个县的账目，徐州的烂账堆积如山，刑部想查可以查上一整年，只要是个清醒的人，随便捏点证据就可顺藤摸瓜。”
“……”
张唯栋挂好配剑，深吸一口气侧过脸去，他好像还憋着一口气无法释放。何驰笑脸迎上，说道。
“说到底，天要打雷还是下雨，都由不得我们做主。”
“你这是在玩火，不会有好下场的。”
替天子背锅、替天子杀伐、替天子当白手套，最后也会被天子丢弃，风光过后终有末日。这样的道理何驰怎么不明白，既然有人能仗着圣宠作妖，也不妨碍有人能借着圣宠施展报复，反噬既然迟早要来，何不看开一些呢。
“张刺史说对了，那些作奸犯科的人恐怕也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要去做呢？”
“强词夺理，你好自为之吧！”
张唯栋一抖披风阔步离了烟气腾腾的府衙前院，送耕牛的任务本不该这个扬州刺史亲自上阵的，还不是放心不下这个疯子才跑了这一遭。不等张唯栋从县衙正门走出去，林印就慌手忙脚的奔了进来，几下颠簸官帽都掉了，他朝着何驰大呼着“不好了”。
“何大人，不好了！有个泼妇拦着不让拿人，那些人犯都跑了！”
何驰在心中暗骂一句，早知如此刚才就让陈家公慢些走了，何驰要抓的就是陈家豢养的鹰犬，这些人手上多少都背着人命官司。要是能传唤到场，何驰何苦还要派人去抓呢！这三县的官员可真是够废的，一个泼妇都对付不了，当软骨头当习惯了早忘了官字怎么写。
“你还对付不来一个泼妇，那泼妇难道是你姘头不成？！”
“大人说笑了，我耍姘头也看不上那样的家伙。”
“那你们是干什么吃的！！！”
张唯栋站在门口冷冷一笑，何驰咬牙切齿恨不得再赏林印一耳光，这家伙活脱脱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林大人，我都说了天塌下来我扛着，你为什么就这么废呢！你的骨头，你的筋呢！”
“小人……小人……”
何驰气血上涌，右手成掌直接拍在了林印的背上，林印吃了这一记掌力，五脏六腑都颠了过来，一口老痰一阵干呕，扶着柱子缓了半天才回过气来。
“林大人，本侯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可听好了，这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干好了，只要本侯没倒，保你在此地继续任官五年！哪怕我上调京城，只要我没掉脑袋，五年时间一天都不会少！”
林印咽着口水狂点着脑袋，何驰深吸一口气，竖起一根手指戳向他的鼻子说。
“如果你干坏了！本侯举旗剿匪，就先斩你祭旗。一并清算你之前懒政，还有放走匪贼的罪过！”
林印抬头挺胸，似是在濒死之前找到了一丝希望，他看向何驰毕恭毕敬的拱手。
“去把那泼妇拿上堂来，本侯要亲自开堂审问。十里八乡，但凡想来看堂审的，只管让他们来！”
何驰说罢，林印就立刻返了回去。张唯栋不想掺和这些破事，直接往驿站去了，他是真的怕，怕自己据实上奏会无意之间一笔一字把何驰这个疯子写死。
不消半个时辰那阻挠执法的泼妇就被两名衙役押解上堂，跟随而来看热闹的人叠了里外三层，何驰换上了一身官服占着林印的座位，林印就在桌边站着。
“你就是荆州刺史！人模狗样的，你好能耐啊！”
泼妇上了堂还不老实，何驰眼睛扫过左右衙役，对着这些不堪用的喝道。
“你们是吃公家的饭还是陈家的饭？要是不想干了，外面那么多人，我现挑几个就把你们替了！”
“何大人，让我来，我来干！”
站在人群后面的赵四哥冲到了前面，何驰惊堂木一落，喝道。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
何驰一句话镇住全场，连同那个泼妇在内都闭了嘴巴。何驰继续一眼看向两边死人一般的衙役，问道。
“本官升堂，该当如何？”
两名衙役感觉肩头压力陡增，何驰不是一个愣头钦差，他要官有官、要爵有爵、要钱有钱，甚至如果他觉得这群人使唤起来不顺手，立刻换一批新的也不费吹灰之力。眼看着那泼妇还傲着不跪，两条水火棍直接打进了膝盖窝子，泼妇一声“哎呦”向前倒去。
“堂下何人？！”
“何驰你不要太猖狂了！这里是徐州不是你的荆州！你好大的狗胆，敢来管徐州的事，当官的怕你，我可不怕你！”
“堂下何人？”
何驰不接茬，只重复了一遍问题，那泼妇还想举嘴来骂，熟料背后一记棍子打得她弯下了腰。
“堂下何人？”
泼妇咬牙还不应，第二下棍子便直接照着腰子打了上来，果然是衙门里的老手，打哪里最吃疼这些人都是知道的。
“本官再问最后一遍，堂下何人！”
泼妇吃了疼，连忙呼道。
“民妇陈李氏！民妇不知犯了什么大罪，大人一上堂就要对我用刑！”
好家伙，不愧是能拦住官差的泼妇，这颠倒黑白的本事着实了得。围观的百姓自然知道这女人不是好鸟，她可是盐枭的婆娘，她家男人替陈家卖命，欺压乡里分金吃肉，她就是那专剔骨头上碎肉的秃鹫。
“民妇更不知道，老爷要做什么主！民妇只知，这些天好多人贩运私盐，就这么名正言顺的从官道上走。可大人偏偏装聋作哑，只把我家男人作难！”
林印看着何驰，何驰一歪头，对着林印问道。
“看我干什么，怕我应付不来？”
“不敢！”
林印自然是秒怂，何驰不以为然正过脸来，场外已经起了讨论声。赵四哥和六个探马也在细细碎碎的讨论，这妇人好生鸡贼，瞬间就抓住了何驰的痛点。陈李氏则暗暗笑着，私盐这事谁沾谁死，何驰要来插手不死也要惹一身骚。
何驰见场子暖的差不多了，便端起架子，惊堂木一落看向台下的陈李氏说。
“民妇陈李氏，本官问你，你说的私盐有何证据？”
“大人何故装瞎，那两个人昨天就拉了一车私盐去卖所里面卖！”
陈李氏伸手一指，一对兄弟便慌了神，他们要躲，却见妇人转身喊道。
“真不是我胡说，不就是他们两个人嘛。你看他们往后躲呢！他们不心虚为什么要躲啊！”
何驰冷笑，伸手一指那对兄弟，说。
“两位，请上堂来。”
“何大人，我们可是开了票子的。”
“请你们相信本官，这么多乡亲看着呢，本官只是让你们在堂上站着而已。”
两兄弟面面相觑之后，往前迈了两步，陈李氏见证人被何驰自己请上来了，脸上的笑意更胜了。
“陈李氏，还有吗？”
“有啊，多着呢！”
“好，一一报来！”
陈李氏这儿指一个，那儿抓一个，前来围观的人有人卖了一小包，有人卖了一大车，这泼妇肚子里好似装了一本账，顷刻公堂之上就站满了人。六个探马心中慌了起来，这架势怕是要一锅端啊！赵四哥急的直挠头，他真恨不得直接拆了这妇人的嘴巴！
“好好好，记性倒是不错。本官且问你，还有吗？”
妇人浅浅一笑，伸手往墙外一指。
“有，不久前大人你放过关的还有呢，就是秦家那老不死的和他孙子那一伙人。”
“好，林印派人去请秦老先生和他的孙子过来！”
何驰吩咐完林印，转身过来朝着堂上十九人说道。
“诸位，你们卖盐时，都应该开了票子、按了手膜，是也不是？”
“是！”
十九人异口同声，何驰点头，转身吩咐书吏道。
“去卖所，把账本请来！”
何驰有条不紊的处理着眼前的“杂事”，久跪的陈李氏显然有些吃不消了，她挪着膝盖轻声“哎呦”，想要起身松腿却被何驰的惊堂木拍了下去。
“大人，我腿麻了。”
“本官屁股也麻了！但为了让你心服口服，本官不得不坐在这椅子上，咱们且耗着吧。”
陈李氏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对手，何驰完全不按套路出牌，他不用官威更不用逼供。陈李氏这样跪着根本博取不到同情，以至于好多起手式都没法施展，真真让她急死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一晃就是两刻时光，围观的人中有人打起了哈欠，那跪在堂下的陈李氏干脆坐在了地上。直到门外响起了马蹄声，众人才再次活跃起来。
“回禀何驸马，下官已经把秦家老小请来了。”
“回禀何驸马，卖所的盐账也请来了。”
一边是一老一小，一边是一本摊开的账目，何驰点了点头，看向坐在地上斜眼吹气的陈李氏说道。
“陈李氏，本官问你，还有吗？”
“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呢。”
“好！”
何驰坐正身体，惊堂木一落，喝道。
“本官现在要传唤你的丈夫，你的丈夫能不能来？！还有和他一起杀人越货、贩卖私盐的帮凶，他们能不能来？”
“大人你这话……”
“本官问你，他们能不能来！”
陈李氏一下子慌了神，这何驰完全不打套路，公堂之上无数双眼睛看向自己，刚才他们受的指责，现在加倍回到了自己身上。
“我！”
“能不能来！”
何驰指着陈李氏发出最凶的质问，在她身后一众人激动起来，连着何驰的余音说。
“他们敢来上堂吗？”
“杀人者偿命！”
“他们敢来，我就敢和他们一起死！”
陈李氏四下无着，指责声渐渐高起，直到最高处何驰直接拍下了惊堂木。
“世界上没有全占的好事，更没有全占的坏事。我何驰买盐卖盐，有票有账、传唤的人都能到场。如今杀人者和帮凶潜逃在外，均系陈李氏阻挠执法所致！来人啊！将她押入大牢，择日宣判！”
“得令！”
“再分派人手，往周围县乡发悬赏榜文，全力缉拿钦犯！”
“得令！”
陈李氏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现在如敢开口，四周那些人一人一口唾沫能把她活活淹死！何驰指了指林印，对他小声说“学会了没有？”。林印轻轻点头作为回应，何驰冷声一笑惊堂木一落，呼道“退堂！”。
张唯栋的耳目早一步退出县衙，他将自己的所见所闻都转述到张唯栋耳中，听罢张唯栋长出一口气，此番回去陈情上奏终于有何驰的一星星优点可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