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如果没有安稳觉，那一准有人要陪他遭罪。三更到了司隶府，四更禁军就开到了何驰的田庄门前，临时被天子调来的背锅侠正是苗胜。
金晏是何驰的结义兄弟的儿子，苗胜也是何驰结义兄弟的儿子，用他的嫡系去查他的地盘，天子也正好试试苗胜的忠诚度如何。神机营可是专攻军械监造的地方，把这么重要的地方放给一员年轻小将，若是他不堪用天子也没有理由留他。
禁军将田庄团团围住，苗胜知道这差事得罪人，他更知道这突然来的“舞弊”之声异常蹊跷。今天天子圣谕，田庄是一定要查的！
“天子有谕，搜查田庄内留宿考生的一应书本用具！”
苗胜说出了天子下达的模糊命令，读书人的用具除了文房四宝就是他们随身书籍，有人或许还有个家书、笔记什么的。这些东西士兵们怎能查清楚，要说舞弊之物考场里早就查过了，现在来找本就无来由的东西，苗胜都不知道怎么执行这道命令！
考生们已经惊醒，好多人认识苗胜，但是看到他一身金甲披着，大家便在心中隔开了一道墙。管理田庄的咸老头开了门领着何小五和何小六走了出来，朝着苗胜一礼问道。
“这位小将军，你们若是来搜书本用具的，老头我这就让学生们全部拿出来搁在场上，你们尽管查阅便是。”
苗胜心里膈的慌，这天杀的命令一下，自己都不知道上哪说理去。于是他也铁了心，对着咸老头直说道。
“不瞒诸位，京城考生之中有流言传出。说何驰聚拢考生集体作弊，此事惊动了天子，某奉命来查处舞弊之物。”
“……”
苗胜说的话欠着好大的逻辑，都快放榜了才来查舞弊之物，除非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货，否则谁会把那种杀头的东西留在身边！考生之中躁动起来，有人一声挑出了事情的刺头！
“我知道了，我回来之前就听说有人喊着宋什是屈死的。”
“人还没凉透呢，就有人借着他的死来污人清白！”
“好啊！就他们能闹是吧，我们就没有嘴巴吗？！”
苗胜眼看着事态要扩大，急急一拔宝剑，朝着庄子里一指一句“进庄”之后便领着禁军踏步进去。咸老头哪能不知道这是有人挑唆的，事关科举如今把万岁都惊动了，足见其势已成，要证清白也已经过了时日，眼下这事就不是自证清白能搞定的。
天子压根就没想过什么清白的事，会试都不做清白了，还哪来的清白。他只是单纯的不想让别人好过，最好引的这两帮学生能冲突起来，直接上升到暴力事件最后来个一刀切干净利落！这是最干脆、最有效的办法，也是可以完美避过自证陷阱的一种极端手段！
不过天子也存着侥幸，万一呢，万一有个能扛事的从学生中脱颖而出呢！混乱意味着风险，但同时它也是上升的阶梯，这些渴求上进的学生一定能看到其中隐藏的机遇！
“让我们进城，我们要面见万岁！我们清清白白的来考试，怎能由别人随意污蔑！技不如人还要构陷，有本事明刀明枪的重考一次，咱们就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重考！重考！重考！”
从田庄杀来的考生被禁军堵在了南门外，现在好了水火之势已起，一边呼着公正，一边不惧挑战呼着重考！天子听着尤素传回的消息，心中暗暗一喜，筹码不就来了嘛。如果不能和平解决这件事，那就干脆让两派学子在京城撞上一回！
时间一晃就到了上午，一夜未眠的禁军换岗换防，六部九卿之列有上了年纪的人也往后面休息去了。这一夜折腾京城里就没几个能睡的着的，天边浮白时天子小睡了片刻，现在正在公堂上坐着，说是在等苗胜回报，其实是在等事态发酵。
“曹枢呢？”
天子逐一翻阅前十名的文章，金榜早早晚晚总归要发的，若让几匹害群之马坏了众人的前程，那就是本末倒置了。
“回禀陛下，已经去人请了。”
经过一夜，围在司隶府门外的学生不减反增，“不公”的大旗能吸引到不少人的关注，只要能把这面旗帜扶好了，或许自己就从名落孙山一下跳入到了金榜题名！
“万岁，参茶来了。”
李福转身接过参茶，等递到天子手边的时候，天子已经依着椅子打起了盹，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这几天天子都是通宵批阅奏折想来真是困顿极了。
“拜见……”
“嘘！”
魏炅递来了排好的金榜，天子一动礼部也跟着搬到了这里，金榜的名次也是通宵改的。现在所有人脸上全是疲态，一夜过去没一个人能得安稳！魏炅见天子睡了，小心翼翼的将修改好的金榜名单放到桌上，然后向着天子一礼轻手轻脚的退了下去。
“球球，你好好在家呆着！”
今天要去司隶府，听说那儿聚了好多人，曹枢自然不能带上球球这种猛兽。诸葛苋将笼子一锁，球球在笼子里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目送着小主人离开了家门。
从昨天开始京城热搜榜就被“宋什之死”占据，以至于现在的街道上人人都在谈论着这件事，曹枢乘坐的马车缓慢前行，一些闲言碎语穿过了他的耳朵，他眨巴着眼睛向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技不如人罢了，书呆子怄气而死的事有甚稀奇的。哪年不死几个，冻死的有人问没有啊！”
“就那种不忠不孝轻易寻死的人，将来当了官也做不长久……”
“城外的嚷嚷着重考，城内嚷嚷着公平，我看重考就挺公平的！”
诸葛苋今天轻装出行，街上戴着帽子的举人们穿来捣去像活畜生一般，几次三番横穿马路阻了车队的道路，他疾呼着“让让”才终于能让队伍正常向前。可越往司隶府走，路上的人越多，这里的人好像被黏住了一般厚厚的一坨，任诸葛苋如何吆喝他们就是不动。眼看着这群有功名傍身的家伙，诸葛苋都有些烦了。
“小公子，前面马车不通，只能委屈你了。”
“骑高高。”
“好，属下带着小公子骑高高进去。”
诸葛苋将曹枢从车里抱出，让他骑在自己的肩膀上，身边四名侍卫绕着那坨黏死的人团子，一路磕磕碰碰寻到了司隶府后巷。曹枢的眼睛看着那拥挤的人群，其内有呼着“不公平”的，还有人皱眉不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诸葛苋……”
“嘘！稍后再说，一边等着吧。”
诸葛苋终于进了司隶府，这里里外外好多人都顶着黑眼圈，李福也是闷着哈欠，天子应该是进了梦乡呼吸越发均匀了。
诸葛苋识趣的离了大堂，曹枢正在后面用小脚丈量着后院的大小，不过一刻左右他便大致熟悉了这里的环境。诸葛苋小步跟着，曹枢的活动范围扩大到了整个后院，又是十几步曹枢寻到了一条廊道，于是他就对院子失去了兴趣开始继续探索新世界。
曹枢顺着这条廊道路过了哈欠连天的几间屋子，甚至绕过了司隶衙门的大堂，直接来到了司隶府正门。
“小公子，可不能去外面！”
诸葛苋终于出手拦住了曹枢，在门外正是禁军组起的三道人墙，曹枢看着这些士兵的背影，疑惑的挠了挠脑袋。他正在努力的思考着，这些人究竟在干什么！
“总是这样等下去不是办法……”
“大家不要怕，查个清楚也可以搓一搓荆州学子的锐气……”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放榜啊，我要是落榜了也就不争了。”
“那个小孩是谁家的？”
“我记得万岁没有这么小的皇子呀。”
曹枢站在门口将学生们的唠叨听了一遍又一遍，正当他第二次挠头的时候，李福终于寻到了前院。
“你们怎么来这里了，天子醒了正找你们呢！”
面对门外的滔天民意，天子可是一点也不心慌，他甚至还有精力摆弄家务事。
“诸葛苋，你可知罪！”
“末将没有看护好小公子，请陛下责罚！”
“你管他是不是天水王！哪怕他用刀子来请，你只管带着人转头就走，怎么就能愣愣的由着豆豆进去。”
“属下失职了。”
天子训完诸葛苋，转头看向正坐在公堂大桌上眼睛盯着白纸黑字看个不停的豆豆，这么小的娃儿他能看懂几个字，天子有意逗他，于是伸手指着他正在看的字说。
“这个字念诚。”
曹枢点着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回道。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不错，就是那个诚字！”
天子点头笑着，但是一秒转凶，对着曹枢说。
“你之前去的人家，可凶的很呢。万不能再去了，要是再任性而为，舅舅就要把你锁起来了。”
曹枢模模糊糊的点头，之后眼睛一转想到了什么，于是说。
“舅舅，我要看榜！”
“榜？”
天子看上桌上一封黄绢，笑道。
“这叫金榜题名。”
“名？”
天子也不拘束，直接双手将那封黄绢摊开，曹枢的眼睛跟着黄绢走，最后身体前倾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天子笑着只觉这个孩子落落大方，好一副讨喜的样子。
“空的！”
“那是十甲之列，现在还是空的。”
曹枢数着空位，当他数到十一的时候，眼睛盯在了那个名字上。
“郑新卓。”
“郑，新，卓！”
曹枢一字一句的记着，天子正要收起黄绢，突然那曹枢居然从两倍于他的身高的公堂大桌上跳下。落地之后还晃了几步踉跄，直接将众人吓了个半死。
“豆豆！”
天子一阵疾呼，那豆豆却脚步不停，诸葛苋要抓他，却被他一个钻档跑了过去。
“万岁！”
“还不去追！”
天子有些着急了，这豆豆当真是属黄豆的，走起来就像黄豆滚起来一般滚的飞快！诸葛苋一路追到正门，只见豆豆扶着门槛翻了过去，脚步飞快的来到台阶前方，禁军组成的人墙就在他的面前。大人的腿脚在曹枢看来漏洞百出，于是他一趴一爬就溜出了两道人墙，到了最后一道他扶着一根长枪站直了身体。
“过来，过来！”
“我？”
曹枢冲着站在前排的一名学子招手，那名学子左顾右盼，一众考生全都不知道这孩子打哪来的。不过看这小人衣着不俗，身份绝对不一般。
“这位小公子，你找我有事？”
那名举人往前凑了两步，再往前就是禁军的枪林了，他可不想被禁军一枪捅穿。
“棒！”
“棒子？”
“棒十一。”
“十一根棒子？”
“棒十一，郑，新，卓。”
举人脑子里一阵机灵，曹枢似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又是一趴一爬爬过三层人墙，再一阶阶的上了台阶。诸葛苋要抓他，但是他淘气的一扭，又一次自己翻过了那厚实的门槛。
“棒十一？”
“榜！金榜！金榜十一郑新卓！”
有人反应了过来，黏实的人群一阵骚动，外围突然有几个人脚步飞快的走了，讨论声更是一浪高过一浪。
“这人我认识，不是荆州的，也不是庐江的！”
“那其他人呢？”
诸葛苋看着渐渐骚动的人群，追着曹枢的脚步来到大堂，这一次曹枢又盯着黄绢记了一个名字，又是一路颠颠的跑了出去！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一阵激动，所有人都往前跨了两步，禁军手中的长枪成了他们最后忌惮的东西。
“棒十三。”
“谁？！”
几个人异口同声的提问，曹枢回了一口气说道。
“盛，季云。”
“我！是我呀！”
人群迅速炸开了锅，好多声“恭喜”席卷而来，天子追到正门，被门外的喧闹吓了一跳。
“你们恭喜什么，这孩子不知从哪来的，榜文是不是真的还不知道呢！”
“……”
门外有人泼起了冷水，本来黏成一团的人似乎被这一热一冷分成了两派。刚才被点到名的盛季云明显有些惊慌，他朝着那些禁军看了看，连忙遮住自己脸孔说。
“哎呦，我突然尿急，我要去出恭。”
好一个尿遁，那盛季云低着头拨开人群拼命往外冲，本来一大团人现在已经剥去了几层，再也不似开始一般厚实。
“有了！”
天子突然有了主意，他一把抓住曹枢交给了诸葛苋，转身回到大堂对李福吩咐道。
“速速派人把宋什的考卷递来！”
魏征并不知道天子要宋什的考卷干什么，但既然是天子要审阅考卷，这个礼部尚书自是没有理由反驳的。于是三份考卷全部呈上，天子光速看了一遍，然后几下朱批，并在卷面上写了一个乙。
“乙评，宋什。”
曹枢看着天子，他眼睛溜溜的，明显对这墨迹未干的乙评产生了怀疑，那润开的红墨仿佛一道道血痕深入纸中、嵌入到字里行间。天子知道如今只有一个破局之法，虽然是骗，但好过让两派学子撞起来吧！
“你们觉得重考谁的利益最大，何驰是荆州首富，他不差钱的。若是重考，那些穷学生怎么顶得住啊。”
“这么一说还真是，他们不愁吃穿呀。”
咸老头可是京城的常驻乞丐，他的嘴皮子翻几下，瞬间就能拉起一些风闻。况且今天的风闻还有理有据，若说持久下去进行重考，那些远道而来的穷学生铁定被刷下来！持久战打得就是消耗，荆州学子包吃包住的优势将被无限放大，别人是有靠山的，你拿什么去和他们耗呢！
“曹枢，你要帮朕这一次，把这个人名报出去。”
天子为了赢也开始用些下作的手段了，何驰是天子的白手套，这曹枢或许就是将来第二双白手套。虽然于心不忍，但君王就是君王！
曹枢摇了摇头，天子一怒喝道。
“你要抗旨不成！”
诸葛苋和李福都呆住了，天子明显动了真怒，可眼前不过是一个不知事的孩子。童言无忌，他是最好利用的，也最是能伤人的！
“启禀万岁，外面的学生已经通通散去了！”
尤素突然来报，所有人心中都松了下来，天子脸上还凝着不悦，自己身为天子却被曹枢教训了一顿。尽管他一句话都没说，可他真真的打了自己这个天子一回脸！父子都是这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还真是像极了！
“诸葛苋，把他带回去。从今天开始，没有朕的命令不准带他出来！”
“末将……谨遵圣谕……”
诸葛苋无奈的应了，曹枢不哭不闹被诸葛苋抱走了。天子将刚刚批过的卷子再次摊开，不过看了起头的两句，便大怒道。
“什么狗屁！句子都不通！生病了还要强考，误人误己误国，误朕！！！”
几声哗啦在大堂里回想，考卷直接被撕了个粉碎，李福和尤素守着天子不敢有一句多言，今天的天子好生可怕，刚才他明显对曹枢露了杀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