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啦!!!放榜啦!!!”
一个声音划破黎明,整间客栈上上下下全是急忙急促的穿衣声,有人慌手忙脚的独自去了,有人则在院中等着同窗,有人成竹在胸不慌不忙的准备吃些早点,有人则把头埋在被子里念叨着“一定要上榜啊!”。
金榜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榜上有名的立刻去寻酒楼备谢师宴,榜上无名则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了这伤心地。
“中了!中了!我中了!”
一个从金榜前挤出来的考生狂笑着赶回客栈,草草几笔写下喜讯,但是当他捏着那封报喜的家书来到城中驿站的时候,却发现这里早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三名驿官在前面抵挡着这些迫不及待想要行使进士特权的考生,一下子多出这么多信,神仙都处理不过来。
“我说你们这些学生真是猴急,高中之后自有快马回乡报喜的,你们还要来递家书干什么。”
驿官努力维持着秩序,但是能来驿站递信的都是穷苦子弟,稍微富足一些的早就派家丁仆役回家送信了,再不济也能雇个镖师送趟特快。
“这位驿官大哥,我家老爹久病在床,若是晚上一天说不准就听不到喜报了。你们行行好,先把我这封信送回去吧。”
“我家更急!我父亲久病在床,母亲为省灯油供我读书,自己眯眼撵线都已经瞎了大半。”
“你这算什么!我家……”
要是比惨,那可是一个比一个惨。驿官心说不妙,这一届好多穷酸考生中举的,与五年前相比不是同一种光景。可是官驿终究是官驿,这些考生纵使金榜题名他们终究还不是官员,眼下这几个驿官也是爱莫能助呀。
“你们别在这里挤了,有地方可以递信!”
“哪儿?”
一众考生急切的询问,只见那人伸手往北一指说道。
“城北的田庄,就是何驸马的田庄,我亲耳听说他们有专门的人把家书递出去的!”
“……”
一众人听着心里一沉,那不正是何驰的田庄,在田庄里住的都是荆州和庐江的学子。何驰花资源替“自己人”送信,可不见得会替外人开放特殊待遇。而且之前因为“舞弊”的事,大家还闹过不痛快,现在舔着脸去求,有几个人能放下架子、拉下脸来呢?
“我家在丹阳,距离庐江不算远,我兴许能去碰碰运气。”
“那我家在广陵,一样是南边的,咱们就一起去碰碰运气吧。”
有几个考生组了个小团体奔着北面去了,结果有一就有二,一下子就聚拢了好多人。真不怪这些人心情急切,富贵不归故乡如锦衣夜行!宋什为什么自寻短见,他身上背着一县百姓的期待,这份期待足矣压垮很多人。这绝对不是一个人的喜事!
“发薪水了!!!”
钱伯义和桑重阳对于这些外来务工人员还没有确立一个完整的章程,他们见惯了强征的徭役,但管理如此灵活的徭役还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要是月月发薪水恐怕这些外来务工人员养成好吃懒做的习惯,尤其好多人还染着赌博的恶习。
钱伯义上个月就在考虑发薪水的事,那时候一个老妇还求着他只发口粮,因为她那倒霉儿子嗜赌成性,一旦有了多余的钱财就会去滥赌!根据实际情况来看,好多务工人员初来乍到,还没有稳定的住处和仓储条件,冒冒失失按月发放全部米粮,那必定一塌糊涂无法收场。
“娘,只这两袋米不够吃啊,我一个人就可以领两百八十斤,这儿撑死只有两百斤……”
“两袋够了!你还想要多少!多半斗都要拿去混赌!”
“孩儿早就不赌了。”
“我不信!只这两袋够吃一个月了,你要去赌,要么饿死你,要么饿死娘!”
薪水发放点起了些许混乱,幸亏只有一万三千人,要是将来翻个倍,钱伯义一准要过劳死。
“钱大人,我们只想领三袋米。”
钱伯义把笔一搁,这算发的哪门子薪水,人人都存着自己的小算计。刚才那老婆婆也就罢了,眼前这精壮的三个小伙子一人一月一百斤米,他们够吃吗?看着眼前从淮陵来的郑氏三兄弟,钱伯义摇了摇头问道。
“怎么?你们三兄弟也滥赌?”
“不,我们不赌。”
“不赌你们提什么要求,乖乖的给我全部领回去。徭丁一人一月两百八十斤白米,三个人八百四十斤!”
钱伯义挥手一勾,然后将账本挪到郑氏三兄弟面前,指着下面说。
“能写字写字,不能写字按个手印。后面放粮,一共八百四十斤!”
一万三千人每个都来定制化服务,这发薪档口还歇不歇了,钱伯义还歇不歇了,五十几号人就专在这里伺候着放粮,这些人也是劳动力啊,也要养家糊口啊!郑氏三兄弟最后都按了手印,当他们看到装米的麻袋一袋袋摞在面前,嘴巴都已经笑歪了。
薪水档口就这么一户一户的发过去,路上往来的人如同蚂蚁搬家一般,他们扛着沉重的米袋子回到暂住地,脸上洋溢着欣喜。看着米缸被白米填满,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油然而生。一到中午家家户户传出米香,有男丁的家里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大陶盆,一大盆饭配着一大盆菜,以往这种败家的吃法只在梦里见过。
郑氏三兄弟并不急着做饭,今天发薪正好拿米去市集上倒腾些副食。于是留下一个最小的看家,大哥和二哥就扛着一袋三十斤的白米上街去了。
“大爷!之前在这里卖烤豆腐的姑娘去哪了?”
市集门口摆摊卖菜的大爷抬头看到扛着米来的两个壮小伙,露出看透一切的表情。
“呦,这是发薪水了,你们来看看老头子我的菜如何呀。”
“大爷,我们今天就想吃烤豆腐。”
大爷呵呵一笑,又是一叹,这两个小子还是来晚了一步呀。
“你们两个来晚了!那卖烤豆腐的豆腐西施,早九天前就回家去了。”
两兄弟瞬间萎了下去,老大爷心说不愧是年轻人,心中所想怎么逃得过老人的眼力。这才刚刚有了点底子,就奔着心上人来了!
“早知道上个月就领薪水了。”
“我们也不知道她老家在什么地方。”
两兄弟嘟囔着,大爷笑嘻嘻的看着他们,说道。
“你们就光吃饭,不添点菜吗?”
两兄弟垂下脑袋看着大爷面前有韭菜、荠菜、黄花菜,还有一篮脆嫩的马兰。有了衣食温饱本该是件开心的事,但这两个小伙却是好没精神。
“你们不必这样,她一定会回来的!”
“大爷你怎么知道?”
大哥立刻追问,卖菜的老大爷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两兄弟看了看手中的米袋,点头说了句“我们买菜”。
“那豆腐西施原本也是外地的,十岁那年家里穷的不行了,被爹娘卖给了人牙子,后来人牙子一路转卖到了襄阳,在青楼里当了供人使唤的小婢。也是她命好,一年后乡君立功,紧跟着何荆州来了,然后好日子也就跟着来了。她咬牙存了三年的钱,硬把自己给赎身了。”
“大爷,我们不嫌她。”
大爷不悦,瞪了一眼抢话的大哥说“谁问你这个了!”,然后咳了两下继续说。
“她家在仙霞岭下,谷水之南。这次回去只是回趟家,一准还要回来的。”
“您怎么知道?”
“我怎么能不知道!烤豆腐的东西都还在呢,她临走的时候还托人看着呢。”
二弟头脑灵活,他伸手一指大爷,大哥也瞬间开了窍。总见豆腐西施挨着老大爷摆摊,想来临走的时候一定有过交代!兄弟两人一口一句多谢抛了出来,那老大爷却是不接茬,只说。
“我不应你们的谢,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但要我说,你们也不是本地的,今年回去之后明年能不能来还没个准数,你们就不想自己奔出一个好前程来?”
“想啊!我们若有好前程,我们就不回淮陵了。”
“求大爷给我们指条明路。”
大爷笑着点头,轻声避人对两兄弟说道。
“你们那些个徭役发薪水,能不能搞到糖票。”
“钱大人倒是说过一回糖票的事,但是我们都觉得太亏了就没要。”
“那一斤糖票就要用四百斤白米去换。我们三兄弟一月一共才能换两张。”
大爷左顾右盼,又把声音压了几寸。
“不亏!一点不亏,你们若能搞到一斤的糖票,我可以帮你们兑成一贯钱。”
一斤糖票一贯钱,一贯钱是一千文钱,何驰的盛德米铺的大白米一斗十文,一贯钱就能买一百斗米!一共一千两百斤,若是买糙米、陈米还能买上更多。
永远不要低估百姓的脑子,盈利空间这种东西一直都存在,早在何驰设定交易量的时候,就已经将盈利空间计算进去了。他只需要控制好糖票的发放和兑换比率,就能扩大和缩小盈利空间。
现在市场上的糖票非常稀少,一些投机商人就看准了这个机会,穷人家哪需要那么多白糖。但是专供高档饮食的酒楼或者那些有钱人家就完全不一样了,白糖的需求量巨大而且往往是供不应求。
“谷丫头啊,你不要怨爹娘,当年爹娘也是没办法了。”
江浙之地在秦汉时期还是边缘地带,其地理环境比岭南有过之而无不及,太湖平原至少还占着一个“平”字。到了这仙霞以北、谷水以南的地方,举目看去立刻就能明白“七山二水一分田”的含义。一路回家顺风顺水顺江而走,到太湖南岸不过两天光景,剩下的山道却足足用了七天时间。很难想象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地方,将来会冒出金华和义乌这样的国际商贸中心。
“姑娘,要我们跟进去吗?”
两个雇来的保镖问着,谷丫头想要维持住尊严于是摇了摇头,她知道村中什么模样,可不能让这两个雇来的雇员看了自己家里破落的笑话。两名保镖心照不宣,他们收钱护卫,既然雇主不让进他们就只在村口牵马等着。
在南阳郡市集口卖烤豆腐的豆腐西施回家来了,一众人喊着“谷丫头”把她带回了家中,这户人家比她离开时更加破败了。父母似是老了十几岁,连同自己已经成家的哥哥和一众弟弟妹妹都是那般贫苦,谷丫头差点就不敢认了。门外还有一众村里的顽童,人人都看着这个坐在屋中衣着华丽的女人,讨论着她究竟来自何方。
“爹,家里该修一修了。”
“是呀,早该修了。”
“娘,弟弟妹妹太瘦了。”
“是,田里长势不好,早春还闹了汛。”
谷丫头看着家里这样实在心酸,又扫了一眼这四面透风的茅屋,她咬咬牙将肩上的包袱卸了下来。包袱一打开就闪出一轮五色光晕,屋内屋外的人都发出惊呼,只看屋中的“仙女”将一件件宝衣捧给爹娘。
“这是我给家里所有人准备的衣服,一人一套。”
“……”
屋内屋外只有呼吸声,接到衣服的人目光无着,对比之大、差距之大已经令人产生了不真实的感觉。
“只是几件普通的衣裳,爹娘不需这样。这里还有二十贯钱,是我靠自己挣来的,你们正可把家里修缮一下。”
沉重的铜钱重如千斤,老父抬头看向女儿,甩泪说道。
“丫头,你要是在外面有了生路,可不要忘了你的哥哥、弟弟呀。我们当年是真的没办法了,你要怪就怪爹吧。”
看着老父亲泪眼婆娑,豆腐西施有话也说不出来,一家人哽咽抽泣了好一阵子,最后才缓住心态。
“我这次回来,是想带个人出去帮我。只我一个人在南阳郡,好多事都顾不过来。”
谷丫头轻轻的一句散出了无数火星,它落在众人眼中瞬间便燃起了熊熊烈焰。一股子前所未有的压力向她挤压而来,连同稚嫩的弟弟和不知事的妹妹都在向她靠拢。先是一股无力感,紧接着又是一股窒息感,最后她紧咬牙关竖起一根手指对那股热烈的期待做出了回应。
“一个!我这次回来,只能带一个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