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呼了一夜，暴雨渐渐停歇，第二天天气转阴，连下了五天的暴雨终于结束了。陆欢一直守在篝火旁，直到侍卫们收拾好细软来扶他起身的时候，才跌跌撞撞的走向洞口。三百多人的队伍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挂了风寒，如果今天落日之前不能找到下一个住处，病号还将持续增加。
厨子从篝火中扒了些碎木炭装入罐中，这些平时耗不起眼的东西，现在却成了整个团队的保命符。火是人类掌握的第一种能源，它可以用来烹煮食物，也可以用来驱散黑暗、驱赶野兽。
“走吧。”
陆欢强撑着发抖的身体骑上战马，他领着队伍踏上了归途。三百人的队伍拉的老长，进山时的通路已经不见了，他们只能顺着山势另辟蹊径。山中一夜之间冒出了多股溪流，五天的强降雨让很多地形地貌都发生了改变，不知从何处发源的河水凌空挂在山崖上，褐色的泥水在空中直直下坠，底下的水潭浑浊异常深不可测，潭中飘着不知从何处来的绿叶和枝干。
一面山体上全是新鲜的泥浆，几十棵大树都向坡下斜了几度。再往前走只间“有人”在泥浆之中踏出了一条“通天大道”，平滑的截面直接截断了队伍的道路。
原是一颗从山顶滚落的巨石顺着山势扫过树林，它将表层的泥浆全部碾开，硬生生的造了这段天堑。看着脚前落差三尺的深坑，探路的侍卫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找来长绳绑住自己，小心翼翼的下到由巨石制造出来的凹陷之中。现在整个山体都吃饱了水，说不准就会有后来者重蹈覆辙。
陆欢叹气昂头看着山顶，想着他平时行军操练都是逢山开道、遇水架桥，可是眼前仅仅三尺的高低坡居然就挡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里太险了，泥都是滑的根本站不住脚。”
下去又上来的侍卫连连摇头，身手矫健的人尚且站不住，后面的病号和马匹就更不行了，而且由于巨石刮开了表土，泥层已经吃足了水份，强行过人很可能因为外力影响引发二次滑坡。
“王爷此路不通，眼下队伍太长了，好多人都走不快。不如挑二十个人出来，由你领着骑马翻山出去。”
“王爷先行翻山，我们可以带着人慢慢在山里摸索。人和马走在一起，反而会相互拖累。”
“王爷，趁着马儿还有力气，当断则断！”
陆欢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眼下他们还有畜力，手下的建议也是极好的。人和马各走各的，趁着现在还有马力，倒不如分开两边各自“突围”。正在思索的陆欢突然听到了后方的骚动，他转过脸去发现原是跟在队尾的三十几名猎户，这些人本就是被陆欢重金请来的，现在遭遇大难领队的要独走，他们当然会有不满。
“去告诉他们，死、伤者本王包丧葬养病，另有安家费金子五十两。凡是活着出去的，赏地三亩、赏金三十两。”
“是！”
侍卫领着陆欢的命令去了，队伍重的骚乱瞬间平息下来，这些金银田地足够买他们的命了，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好多带伤带病的猎户重新燃起了生的希望。
很快马匹分配完毕，陆欢强振精神昂头向缓坡进发，二十骑尾随其后不一伙儿这一队就甩开了步行的队伍，又过了一刻他们已经从缓坡上到了山顶，回头看去三百人的长蛇还盘在林中。
到了这视野开阔处，陆欢立刻就找到了生路，远方燃起炊烟的村庄就是他今晚的落脚点。盯准目标之后他便不再犹豫，马鞭一扬带着队伍滑入了林海之中。
“不要去！不要去！”
就在树冠盖顶的瞬间，陆欢好像听到了某人的声音，但他只以为是风寒惹的耳鸣，马蹄声盖住了其他嘈杂，二十一骑顺着山坡越走越顺，就在众人都以为即将脱险的时候，一声虎吼灌入林间。陆欢身后的侍卫极为机敏，他们张弓搭箭准备迎接不速之客。
正当所有人都精神紧绷的时候，一场暴雨伴着雷声呼啸而下，前方突然扬起一阵狼嚎，几只灰狼在林中“淅淅索索”的移动。猛虎伏在暗处，突然冒出来的伥鬼截了前路，几匹马儿惊叫起来。狼嚎和狼影汇成一条流动的队伍从陆欢面前经过，若非这些良驹都是战马，恐怕早已经吃了惊吓乱了蹄。
“嗖！”
一枝利箭没入林中，层层叠叠的黑影一哄而散，它们并没有反击。
陆欢心中松了些许，但立刻提起警惕握剑催马，马队压缩成一个紧凑的阵型，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往林地边缘挪动。风声雨声交织在一起，弓手紧盯着四周的动静，所有人都专注着各自的方位，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万无一失的时候。一声虎吼从头顶传来，陆欢猛的抬起了脑袋！
两双眼睛在近距离对上了！猛虎伏在树上，四爪踏着粗壮的树干俯视着陆欢。陆欢骑在马上，双腿绷直双手持剑准备生死一搏。
“来呀！”
陆欢话刚出口，猛虎便咆哮而下，连人带马瞬间倒地，整个马队突然停止，几匹紧跟的马儿扬起了前蹄，三四个弓手没有御稳，直接摔下马来。再看陆欢一条右腿被压在马下，猛虎的前爪正踏着他的胸口，虎口则死死咬着他持剑的右手。鲜血从虎牙之中溢出，陆欢忍痛大喝着“射死它”，猛虎异常机敏它不等弓手开弓，便放开了陆欢的右手，虎口换了位置一下咬在陆欢肩上，一股巨力直接将陆欢从马下拖了出来。
陆欢就这样活生生的被老虎拖到树后，侍卫们哪里敢射箭，齐齐弃马提剑追来，猛虎盯住了眼前的仇敌，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它明知道拖着这么一个人走不动，也死死的拽着不松口，猛兽的每一次拖拽都伴随着陆欢的惨叫声，纵使面对包围而来的侍卫它也不退半寸！
就在此事此刻，众人只觉脚下一软，本来围住猛虎的圈子矮了一角。
“山滑了！”
吸饱了水份的土壤变得异常松垮，刚才还能立足的地面此刻已是肉眼可见的上下起伏，连同那块土、连同这排树、连同整片山，连带着猛虎和陆欢齐齐往下滑去！
陆欢和猛虎又一次对视，两种生物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两种生物都有了同归于尽的念头。陆欢咬牙用左手扶着已经脱臼的右手持剑刺向猛虎，猛虎站在滑动的泥中挥爪扑向陆欢。
没有惨叫声更没有虎啸声，这一次换由眼前这片山林发出了天地之间最可怕的咆哮，巨大的树干直接被一股巨力撕裂，树、土和山石被一双无形的巨手揉在了一起，这股天地之力没有任何生物可以与之对抗！
在昏迷前陆欢才明白，原来刚才挡路的狼群并不是伥鬼。狼群知道大厦将倾，它们刚才是冒着风险从林中逃离。
不知过了多久，陆欢只知道自己没死，耳边尽是风雨声，鼻尖是泥土混着血腥味。虽然大难不死，但他不敢睁开自己的眼睛，在这种情况下死了倒还轻巧些。若是活着，多半会看到山林之中的猛兽将自己开膛破肚。
堂堂昭国王爷，竟然要屈死在这烂泥之中，何其的可笑！
“叮！”
一声清脆的金属响动声传来，紧跟着是一股夹着松脂的焦糊味冲入鼻腔，陆欢猛然一睁眼只见一个光溜溜的家伙蹲在山洞口！
“金……宴？”
陆欢的视线是模糊的，他只能分辨出大概的轮廓，篝火、山洞还有那个赤膊的家伙，他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却完全看不清眼前的家伙。
“是我。”
金宴也没卖关子，他朝着陆欢走去。陆欢却慌了神，他左右寻找着配剑，然后拼劲全力挪动身体用左手将配剑抓在手中。
“王爷您已经昏迷了三个时辰，山体滑下的时候，您抱着一棵大树才幸免于难。”
“幸免于难？”
陆欢看向那一片白光，冷笑着说道。
“你说我昏迷了三个时辰，可为什么外面还是白天。”
金宴看了看身后如同披着白雪的山林，对陆欢说道。
“王爷看岔了，山洞外面是月光。”
“老虎呢？”
“老虎不见了，许是没死。我正在烧水，您的伤口需要重新包扎。虎牙咬得极深，若不是那件犀甲衣挡着，王爷的肩膀已经被咬碎了。”
陆欢试着转了转头，他的右手还有知觉，但是整条手臂都已经骨骼错位，现在只能一抽一抽的动着。这就是天水王嘛，好一个落魄的家伙，连老天爷都不放过自己，为了活埋自己生生崩掉一座山！
“不用了，不用这么麻烦了。”
“王爷？”
“我说不用这么麻烦了！”
陆欢将手中的宝剑丢向金宴，金宴看着铺在地上的寒光肩头一阵抖索。
“你小子也算是本王器重的人，这份功劳也省的落到旁人手里。你只需提着本王的脑袋回去，此后就可飞黄腾达！不用带我的全尸回去，一个脑袋就够了……”
金宴双手搓了搓手臂，夜风从洞外袭来寒冷直刺他的脊梁。
“金宴不为这个。”
金宴绕过地上的配剑，捡起了陆欢的披风，没有衣服换洗的他只能靠着这块披风御寒。陆欢狂笑起来，眼睛里涌出眼泪，左手扯着自己的衣领冲着金宴的影子说道。
“你看不起我！”
“金宴没有看不起王爷，王爷的剑上有血，说明王爷一直在于猛虎搏斗。”
“当然！本王是天水王，是关中雄主怎么会败给一头畜生！你看看我这颗脑袋，好好看看！这是价值千金的脑袋，天子一直想要的脑袋……”
“……”
“金小子，你留本王一个体面，本王还你一个前程！”
“一个不够。”
“哈哈哈哈哈，好小子，果然够贪！不愧是何驰教出来的，对对对，本王的一个脑袋不够，天子要的是关中所有王爷的脑袋！”
金宴拾起松木枝干丢入火中，扬起的松脂味呛入陆欢的咽喉，断了他的狂笑。
“王爷误会了，金宴说的是只我一个人有前程不够。”
“那不是一样嘛，本王一个脑袋换一个前程，关中那么多脑袋，可以换多少个前程啊！哈哈哈哈哈哈……咳咳咳……”
陆欢由狂笑转为狂咳，金宴摇了摇头，拿起陶碗舀了一碗水端到陆欢面前。
“庐江船帮有上万人，关中难道有一万个王爷吗？”
“那你想怎样？！”
“帮主说要我带着船帮子弟上桌吃饭。”
“什么意思？！”
“……”
“本王问你什么意思？那何驰到底想要多少颗脑袋，他到底要多少！”
金宴将水碗放下，看着双目无神的陆欢说。
“帮主从来没有想过要您的脑袋。”
“所以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们是不是都看不起我！！！”
陆欢的咆哮裹入山风之中，月夜之下山满山皆是鬼哭之声。整片山林横塌竖倒，一座山硬生生的斜出了一个犄角，沧海桑田、天地之力就在眼前。金宴守着癫狂的陆欢，直到他吼空了全身的力气，渐渐闭起了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