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力量无比强大,它甚至主动参与过人类的历史。所有不尊重自然的人都会被自然清算,无论他身在何方。
冻土开化草原就会变得泥泞不堪,这在许多外行看来不过是一桩无足轻重的小事,但是当你身临其境,真正面对满地皆水却要活活渴死的困境时,你就会真切的感受到绝望。不喝水的下场是渴死,喝水的代价是折磨人的病痛,东罗马使团用尽了所有好运气,在他们全部病倒之前他们遇到了昭国的斥候。
“咳咳咳咳咳……”
育成城外的两间棚屋成了东罗马使团的归宿,陈术肩负重任,他不得不冷酷的将他们拒之门外。在医疗条件受限的当下,任何带病入城的外来者都有可能制造一场大瘟疫。
安舀带着四名奴工将水桶、煤球、木柴和一包药物送到距离棚屋仅二十步远的地方,只等把这些东西放下,他便迅速带着四个奴工退到了安全位置。随着安舀摇响铃铛,两间棚屋开了一间,那里住着症状较轻的病人和已经痊愈的病人,他们迈开双腿跑向物资放置点,然后远远的冲着安舀行礼道谢。
寒冷、泥泞和不安全的水源会导致伤寒、肺炎和寄生虫感染,由于他们的症状太过复杂,陈皮只能尝试着配给一些常规药物,基本都是煮水熬汤之后可以服用的东西。城中也要对抗疾病,现在育成城中可用的抗生素,也只是一些大蒜罢了。
蜂窝煤在炉中燃烧,东罗马使团的病号们都围在这足矣保命的炉火前取暖。安舀在外面等了许久,直到确认没有尸体被抬出来,他才长舒了一口气,这多多少少算是一个好兆头。
陈术坐在城中听着安舀的回报点了点头,他在写今年的第二封上奏,毫无意外起笔就是药字打头。出了国就会爱国绝非一句空谈,陈术距离国门越远,对比就越是强烈。
大蒜、茶叶、艾草、苦茶饼、红糖和盐巴,这些在昭国只能算是食物的东西,在这遥远的国度竟然成了治病救人的灵丹妙药,只能限量供应的同时价格还居高不下,只此一项就足见陈术当下的窘迫。调味料都充作了药物,军人吃的东西就变得无比单一,一个劲干嚼毫无味道的麦饼堪比一场酷刑。
育成城的窘迫远在天边,南阳郡的咸鸭蛋近在眼前,最近突然有一批咸鸭蛋上市,得益于它过于亲民的价格迅速抢占了市场。码头、市集、货栈附近的小吃摊上满是它的影子,早餐来一碗白粥配一个咸鸭蛋已经成了好多人的定例!
“儿子,吃个鸭蛋黄。”
一对父子坐在早点摊前,两人点了两碗白粥和一个咸鸭蛋,父亲剥开蛋壳用勺子将中心的蛋黄舀进了儿子的碗里。
“爹,我要吃白肉。白肉咸,吃了干活有力气。”
“你才干几个活,一天天干的少吃的多。你还挑上了,赶紧吃。”
父亲说罢将蛋白按入自己的碗中,当他抬起头看到早点摊前站着一名“学生”的时候,立刻露了一个笑脸。云伯才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当那名父亲冲着他笑时,他才尴尬的收回了视线。
今天是他入学的第一天,尽管九十两金子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云爻在权衡之后最终决定为儿子投一个前程。
“儿子!”
“爹,你怎么迟到了。”
“不算迟!咱们边走边说。”
云爻不停地四下张望,他右手将一个东西捏在怀中,左手挂着云伯才的包袱。不等儿子细问,就直接牵着他往大路上走去。
早点摊不远处就是修路工地,修路工地前方就是南阳郡国际学院的地界,这里的围墙只修了一半,好多工人正在忙碌,运载砖石的板车一辆一辆排在路上。云伯才的衣冠牵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当他和父亲踩到了坚实的新路上时,眼前就是一道刚刚搭出框架的学府大门。云爻止步于门前,他转身回来对云伯才说道。
“这是难得的好事,爹生在山里混在楚貂手下,死了残了最多赔十两银子。你不一样,你混在驸马手下,将来可是有盼头的。你不用担心家里的事,你娘就是知道了她也不敢来闹的。”
“爹……”
云爻贼着眼睛看了一圈,这才把捏在怀中的宝贝拿了出来。十两重的金元宝变成了十张金叶子,云伯才看着手中的一片亮黄心中一沉。
“爹起初不信那些种子能值这些钱。要是知道早放你去采了,这都是你自己挣到的钱,全给了你,那婆娘也不敢说个委屈。也是大家伙给我提了醒,出门在外穷家富路,在这里读书笔墨纸砚哪一样不要钱。十两金子看着多,却也是不经用的。爹不知道买什么,就干脆打成金叶子,你留着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云伯才一片茫然,突然父亲在背后推了自己一把,抬头时只见何驰身着一袭儒衫正朝他走来。
“何大人,自家小子笨,就全仰仗您了。”
何驰难得以一本正经的形象出现,云爻一时都有些恍惚。
“我这里是学校不是牢狱,你们有话另找个时间说吧。马上就要上课了,同学都是学一样的东西,能学都少就看你家小子的本事。他底子差些,识字写字都要他自己用工去学,我既然收了钱,该给的书本笔墨不会少一寸,一应待遇也是不会减的。”
何驰今天好大的正经,云爻不敢怠慢连忙催着自家小子跟上,何驰等着云伯才跟上直接阔步带着他往廊桥走去。
今天的何驰真的是难得正经一回,要不是这一堂课事关重大,他也不愿意一板一眼。云伯才闭嘴跟着,等两人过了廊桥走到一间敞亮的学堂前时,他在发现整个学堂内已经坐满了人。
“我不知道你能听进去多少,但能听多少听多少吧。”
“是!”
何驰点头往前迈了一步,替云伯才打开侧门,所有的视线都往这里一聚,何驰镇定自若冲着那个空置的座位一指,轻声说了一句“坐那。”。云伯才紧张的不行,他低着头进入学堂,慌慌张张的放好包袱,学着大家的样子跪坐在蒲团上,正当他想要回头看看那群人是何来历的时候,何驰已经从前门走了进来。
学院里的课程还没有一个统一的规章制度,何驰引领的新学也没有大致的教学方针,现在的一切都是按“旧学”的路线在走。但是他作为国际学院的实际投资人,不光要以主编的身份参加词典的编修,更要以身作则引领新学的方向,否则这个南阳郡国际学院就是一个大号的私塾罢了。所以今天这堂课尤为重要,前来旁听的不止有国外学生、友邦人氏,更有正在编修词典的一众外国学究。
至于何驰究竟会讲些什么,所有人都是一无所知。
“诸位,南阳郡国际学院设立新学,新学核心一共一字,其字曰统。”
何驰说着在黑板上方写下了一个大大的统字。
“一个统字,它可以是统合、统帅、统治,其意千千万万,可以是一统天下,也可以是统合一郡之力。文武不限,手法万千。我何驰今天所说的字字句句绝非圭臬,即为新学就必有不足之处,将来或改或变,都将由你们这批新学学子实践出真知。”
何驰说罢又在统字下面加了四个字,左边是“学习”,右边是“实践”。一个微型金字塔的构图刚刚清晰,何驰又以极快的速度在旁边写了一个大大的“战”字。
“今天我也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既然是第一课就说点军国大事。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戎者兵也!我不妨说得直白一些,想要统治一个国家,首先要解决的就是生存空间。战就是统治的边界,战的边界就是一个国家的边界,军情会骗人,使者会骗人,但是战线绝对不会骗人。假如传讯边疆大捷,敌人却已经兵临城下,你们觉得一个国家的边界,究竟远在边疆,还是就在眼前的城墙之上?”
何驰的暴论让好多来听课的儒士们感到惊慌,在儒雅随和的学堂之内堂而皇之的说武,这番“大逆不道”也只有何驰敢说。讲台上的何驰看着听众的反应却不以为意,他握起粉笔直言不讳道。
“在我这里,文武不分家,维持一个国家的边界不可能单纯依靠武者,士农工商全部都要参与其中。在座的各位将来无论是入朝为官,还是戍边牧马,亦或是耕读传家、过关行商,都与统有关,都与战有缘。文有文战、武有武战、商有商战、农有农战,总合一力,乃为总体战!”
硕大的南阳郡国际学院内安静异常,在另一间屋子里隔窗听课的女子班也被这股豪情感染,何悦岚和王找儿奋笔疾书,将何驰所说的字字句句全部录在纸上。
“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王爷您说的是做饭吗?”
陆欢看着重新被包扎好的右手,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之声。金宴也不追问,只伸手拿出浸冷的毛巾贴在了陆欢的额头上。陆欢的伤势不容乐观,在这种潮湿的环境下,伤口极易感染,昨晚开始他就一直发着低烧,金宴捡到了从营地之中飘出来的一袋米,反复清洗之后熬了些米粥,但陆欢只喝了一口便说“没胃口”。
“你刚才说,造落虎穴……”
“造落虎穴需要先挖排水渠,而且挖的深坑更要用火烤过,让四壁陶化减少渗水坍塌的风险。”
“对,这些都是谁教你的?”
“好多都是庐江公塾里学的,也有些是帮主留下的大家口耳相传的知识。”
“你们在庐江就学这个?那何驰究竟是何居心!”
“以前抓野猪来驯养的时候学过,也不算一门正经的事儿。”
陆欢一声哼笑,他口干舌燥两眼发昏枕着一根枯树干看向洞外。金宴有口难言,两个人都缩在洞里获救的希望十分渺茫,若是自己出去寻人救援,又恐怕陆欢趁他不在寻了短见。
“你是不是想出去找人?”
“金宴就怕一走,王爷……”
“你怕我自寻短见?”
金宴“嗯”了一声,陆欢扭过身体瞪着他,指着篝火旁的那柄剑说道。
“把它给我。”
“王爷一定要挺住等我回来。”
“废话真多,给本王拿来!”
陆欢咬牙切齿,金宴阔步走到篝火旁,将宝剑捡起递到了陆欢手中。
“好了,你去找人吧。”
“王爷一定要等我,金宴一定速去速回。”
“聒噪!”
金宴用眼神向陆欢再三确认,最后把头一埋冲向洞外,树影很快遮蔽了金宴的行踪,山风更盖住了他的呼声。陆欢浑身止不住的颤抖,他咬着牙将配剑架上了脖子,想着就这么轻轻一滑便可自我了断,但是几次尝试都下不了这般决断,反而折腾没了力气眼前一昏睡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只听耳畔一声声“啪嗒”像极了人的脚步声。陆欢忙不迭的睁开眼睛却见面前空无一人,金宴点的篝火都已经熄了,手边的粥也已经没了温度,洞外一片灰色光线越来越暗,一种无名的恐惧涌上心头,他用粥汤润了润喉咙,然后扯开嗓子喊道。
“金宴!!!”
“……”
“有人没有!金宴!!!”
除了山风吹动布角的“啪嗒”声,四下便无一寸声响,看着洞外越来越暗,陆欢心中的惊惧越来越盛。
“来人啊!来人啊!到底有没有人啊!!!”
被太阳拉长的树影在洞口列成一排,陆欢浑身一抖,左手指向那些“人影”说道。
“好好好!你们都来了,本王记得,本王全都记得!你一小小七品县令竟敢上奏说本王养寇自重!还有你唐太傅,你个欺软怕硬的家伙,在本王面前尿裤子的怂货,你笑什么!还有你董冕,本王待你不薄,你居然要杀我!还有你,姓柳的,本王等你很久了。你觉得你死得冤枉,那就与本王真刀真枪拼个死活!”
陆欢发出一阵狂笑,用左手强撑着身体缓缓起身,然后拾起配剑向索命的鬼魂砍去。
“本王何曾怕过你们,现在一个个都来索命来了!”
一剑又一剑砍在洞壁上,直到“叮当”一声配剑折断,陆欢才靠着洞壁停下了挣扎,树影已经压在了他的身上,一张张可怖的脸孔出现在陆欢面前。陆欢再也没了威风,提着最后的声音胡乱的喊着,也不管那是谁的名字,就好像一个快溺死的人徒劳的挣扎。
“王爷!王爷!”
眼前橙黄色的火光驱散了森森鬼影,陆欢整个人像是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他狼狈的环视着涌来的侍卫,一声声“好好好”从口中吐出。
“王爷。”
“金宴……金宴……”
侍卫们回头看向金宴,金宴径直走到陆欢面前,他看着这个蓬头垢面的王爷,心中竟然升起了一丝不忍。
“若是本王不幸死了,就由你替本王发丧。府中一切由你做主,丧事完后送大虎回关中,还有……还有……”
陆欢嘴唇微动,金宴耳朵贴上,只听陆欢幽幽的说道。
“千万不要相信太后,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信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