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过半,大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一群不知在干什么的部曲列着滚圆的阵型爬在伏牛山上,尽管他们距离轩辕关已经很近了,却还是执拗的以这种龟速慢慢前挪。
“前面有个坎,小心看路!”
“是!”
“疏散百姓,告诉他们这里没什么可看的!”
“得令!”
许怀安就是这支部曲的总指挥,部曲押运的车子上载着新制成的无线电台和一台专门配给电台使用的手摇式发电机。神机营的研发能力有限,但是山寨能力绝对堪称一流,再加上天子的砸钱式支援,复刻几台短途电报机并非难事。
模仿学习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这台最新落地的电报机已经比北邙山上的那台强上了不少,参与的工匠们经过两轮迭代工具越发先进技艺也越发娴熟。许怀安奉命将它带往伏牛山上的预设地点进行安置,先是北邙山、再是伏牛山,就照这样的速度发展下去,下一个就该轮到潼关和华山了。何驰替天子划定的“井田制”电报站体系,正在一点点的建立!
许怀安率领的队伍正在小心翼翼的前进,一匹载着急信的快马从官道上与这群人擦肩而过,王妃南巡这件事可大可小,太后既然已经答应,就必须让曹纤有个防备!
“八百里加急!”
各处驿站不敢懈怠,都以为是朝廷发的军情急要,信使顺着南阳郡的大道越跑越快,一条宽阔的主干道已经从南至北将整个南阳郡串联起来。
襄阳城中曹纤正在预备着抗洪,荆州的防汛压力可是不小,汉水、长江、湘江从南到北,哪一处都要防,哪一处都不能缺了人。何驰被劳在淮北,想来是无法脱身了。剩下的这些人虽然勉强够用,可是正在节骨眼上谁有余力招待王妃呢!
古代的长江并不比黄河温顺,之所以它显得温顺,是因为有云梦泽、洞庭湖、彭泽、太湖等泄洪区供其行水。行水之说,只是字面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罢了,其实就是行洪区,每年被洪水吞没的房屋和田地都数以万计。想要将避免大规模损失,就必须上下一心,沿途每县每郡都要完成自己的行洪指标。你若为了多保几千亩地就擅自降低行洪配额,那么下游就有可能决堤溃坝一泻千里。
五年疏洪淮之水就是治理长江下游,减少淮河入江的水量,从长江下游开始倒走长江。依据也很简单,长江下游广袤的平原湖泽是耕地密集区也是人口密集区,这里水网的规划难度与云梦泽和洞庭湖不是一个量级的。而且洪淮可以直接入海,而反观荆州之水无处可去,最有效的方案有且只有云梦和洞庭湖两处。可水终究是水,哪怕水淹云梦之后,它依旧要泄下来的!
这就是治水之术反常识的地方,下游必须经营起毛细血管一样的水网,才能经得住洪峰的考验。
“乡君,驸马来信。”
曹纤看到何驰来信只觉头大,汛期将至这个时候若没回来,他八成是回不来了。今年雨势极大,不到六月江夏段便已经遭了一次洪峰。现在做主的回不来,王妃要南下,天子还派了三个侍郎在南阳郡瞎转悠,曹纤心中真真叫苦不迭。
“刘季在江陵,项田在江夏,高恒去了豫章……”
曹纤清点着人手,长江江段他都派出了可信之人,并直接督派人马保证每日通讯顺畅。襄阳城水寨旁的市集都已经歇了,周单和潘安沿汉水警戒,桑重阳被抽到樊城把控局面,钱伯义正在后方准备着麻袋等等抗洪物资,眼看着一人一丁都已经用到极限的眼下,谁能北上去迎接王妃呢!
“干脆和王妃说荆州正遇洪涝,现在不是来的时候。”
巧思宁中肯的给予意见,太后自然是不知道,天子也不会知道现在基层面临的压力。王妃南游如果撞上洪峰过境,就不是招待不周的事儿了。
“项田那儿是不是有个义子,名叫韩义的?”
巧思宁眼睛一圆,她万没有想到曹纤居然把这个刺头点了出来。
“乡君竟然记得他,人人都说他毛毛躁躁的,在项将军家里也不甚安分。”
“这就是了,我们都自顾不暇,哪能派个正经人去。”
“可是,也不能派这样的人去接待。就算是天水王的续弦,她终究是王妃呀。”
曹纤看着巧思宁急切的样子,“呵呵”一笑摇了摇头,拿开书信点起笔墨只说“我自有妙计”。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韩义这个项田义子虽是毛躁的很,但干起活来冲劲很足。这一点曹纤是有印象的,越是这样的人,就越不可能怯场,尤其是在面对天水王妃这种角色的时候,要是连她一两句反问都顶不住的人,如何能派去?
“义哥!”
“别喊!”
韩义不算一个出色的将领,哪怕项田努力纠正过他的言行,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也没有半点平易近人的作风。平时的时候项田只觉这孩子太毛躁一点不顺,但是到了汛期上了堤坝,他这一脸的不善就有了大用处。
“看什么!眼睛都给我盯着那标尺!”
韩义的狠劲能治的住人,尤其在这种水情不断变化的时候,他的狠辣能让所有人遵守纪律。
“你上大堤干什么,你也是男人?”
元春顶着韩义的问题,冲着他这个不称职的哥哥努起了嘴巴,项田收义子也算是一桩大事,这长江上下没有不知道的。当元春在江陵听到那个义子的名字叫韩义时,她都能想象到这家伙的脸色该有多难看,心高气傲的一只凶鹰,竟然能被驸马收的服服帖帖。元春与韩义相处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脾气有多臭,驸马竟然连这样的人都能容的下,当真是有大气量的人物。
“你别这样咋咋呼呼的,我是跟着唐小姐来的。”
“来就来呗,你第一回来,不认得江夏城啊。”
“我来看你嘛。”
“去去去,城里去,别在我这里碍眼!”
韩义动手赶着元春,元春往后退了两步说。
“唐小姐和我一起回来的,我们一直住到洪汛停了才走。”
元春话里有话,韩义却是站在堤上冷冷一笑,什么洪汛停了再走,还不是江陵可能要遭灾,提前安排一部分人往下游避难。
江夏这里的堤坝最是牢靠,所以这一边不会成为泄洪区。但是那江口的乌林可就有麻烦了,如果江陵的水行不畅,那么背靠着云梦泽的乌林就是第一泄洪区,乌林城外那码头、那驿站、那水田、那灯塔都将被洪水吞没!
“吕掌柜,现在打了也不顶用啊,洪水一来全部都要冲走!”
吕倩和招娣守着乌林驿站,现在的情况是树倒猢狲散,码头仅剩下各地附属派来的运输船只,那些商船和小贩早就各自去避难了。
吕倩本可以走的,但是她好生舍不得,于是招人来打桩修堤,决定多少护住一些东西。
“出了工钱让你们干活,你们不干我一文不给的!”
“那我们事先说好了,打了桩冲毁了,你也不能怨我们。”
“真冲毁了这是命,自然不怨的。”
工头咬了咬牙,抬起视线扫了一圈,最后点头道。
“那好,兄弟们干活!”
吕倩心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苦涩,眼前这些好好的产业,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五年时光从无到有,一个泄洪就要让它们被洪水冲个一干二净,不愧是曹乡君、不愧是何驸马,这些纯收利的东西他们也能舍得。
招娣看她忧心忡忡的样子,走近说道。
“现在反悔大不了就舍了定钱,趁着路上还走得通,或往襄阳,或往镇江庙去。”
吕倩长叹一声,说道
“再等等,水情还没到不得已的时候,无阳在镇江庙前盯着呢。”
招娣眼看拗不过吕倩,只能点头道。
“那好,你一定要答应我。要是无阳回来报信,你立刻拔腿就走。”
吕倩重重的点头,招娣的心也算落了下来,今年的洪汛格外吓人,一旦水来绝对不是几根木桩能挡的住的。招娣想着之前安春生来信说,他正在江夏各地疏通水道,一旦江夏吃不住来水,该舍尽舍。何劳碌已经下令搬迁,好多低洼地带都已经做了积水成湖的准备,这一场洪水发下来不知道要冲掉多少收成。
“什么!调我去南阳郡?!”
“怎么,亏了你了!”
韩义站在坝上瞪大眼睛看着项田,项田捏着曹纤的来信,对他来说这信上的一字一句就是命令。
“不去,不去!我媳妇在城里呢,我走了不放心!”
“你还非去不可,有一位王妃南下了,乡君调你去当护卫,妥妥的美差。”
“美差能轮到我?有这好心?”
项田怒了,上步一提韩义的耳朵,韩义却是挺腰直着脖子,死硬着不叫一声疼!
“我打不过你,但我不怕你!你把我耳朵揪下来也不去!”
项田看韩义眼角都有泪水出来了,却还是一副不服输的口气,心中倒有些佩服这小子,偏狂、呆愣、执拗,虽然没什么好品性,却也算个英雄坯子。
“你要么自己去,要么我把你绑上船放下江去,你自己选吧。”
项田右手一松,韩义立刻上手使劲揉着耳朵,刚才他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已经掉下来了。
“非去不可?”
“乡君的命令,你非去不可。”
“这里怎么办?”
“这里有你爹呢。”
韩义抬头看了看虎背熊腰的项田心中升起一股安全感,纵然只是义子,两人接触的时间也不算长,但在江夏这段时间是韩义生平之中少有的快活日子。
“将军,水还没过标尺,现在渡船可以过江。”
一名亲信来到项田身后,他点头接下亲信的话语,转向韩义递出了五两银子。
“穷家富路,你到了南阳郡只管听公主安排便是。乡君会定期去信,要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哼!你可别死喽!”
韩义接下银子撇嘴甩下一句冷言冷语,许是生怕项田顺手给他一顿教训,也顾不得屁股疼直接坐地滑下了土堤,一路烟尘滚滚的溜了。
“师兄,他们在干什么?”
襄阳城外,摩善带着僧团到处游历,只是这几天襄阳城外已经换了一种颜色。一种难以言说的灰色排在视野尽头,堤坝似乎加高了数尺,下面积土成堤,上面人墙为坝,上万人沿河驻守,就像肩负着某种使命一般一寸不让。
“请问!”
佛家撞道家,就在摩善疑惑不解的时候,孟连正好带着徒弟出城来。倪儿应着番僧的话,向一身道士行头的孟连发问,孟连停稳脚步,转向了这一众西域来客。
“有什么就问吧。”
孟连倒是洒脱,倪儿问了番僧的问题,转述道。
“他们问您,城外堤坝上的人在干什么?”
“他们当然在护堤治水。”
孟连看着倪儿,倪儿也觉得这个问题尴尬,毕竟谁不知道这些人是在护堤治水。但孟连瞬间想明白了,或许是西域没有见过这种大河,也难怪会有这样的疑问。
“这番僧问您,他的家乡也有一条大河,但是他们从来不治水,而是顺从河流。因为河流遵从神的意志奔走,洪水泛滥是神的怒火。如果人为去阻止,不是忤逆了神的意志吗?”
“呵呵呵呵,师父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虚缺都快笑咧嘴了,他是决然想不到还有这样的一众奇葩。
“逆徒,笑什么。”
孟连喝住徒弟的无礼举动,向着摩善说道。
“敢问这位,若是水来,你们会往高处躲避吗?”
“他说:自然会往高处去。”
“那你们又为什么要躲呢?”
“因为心中不净,因为心存贪生之念。”
“照您所说,求生既是贪生之念。那么你看那些站在堤上的他们,他们是不是顺从神的意志,他们直面涛涛江水可没有半分贪生怕死呀!”
摩善一脸苦涩,倪儿作为僧团的翻译也是被这番辩论搞得头大。孟连无意与这群番僧多言,只拱手一礼道。
“诸位请自便,某要带着道众上堤治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