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洪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一段堤坝的事、一州一郡的事,不怪曹纤不欢迎王妃,实在是因为灾难之中会伴生出太多罪恶。哪怕是远离前线的南阳郡,也要承受陡增的治安压力。
“这又是一个拐子婆!”
“桩子竖好了,把她绑上!”
宛城的各处城门上张贴着新发的榜文,防洪抽调了民力,基层治安压力陡增。拐子们注意到了这个好时机,伏在村镇旁专盯着无人看管的孩子下手。
洪兴是南阳郡郡守,当这个身负无数罪孽的郡守出来管事的时候,很多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紧迫。毕竟因为其劣迹斑斑的缘故,平时大家只见郡丞严银在外面奔走,至于那个洪兴大多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大人饶命……大人我再也不敢了!”
“住口!”
洪兴怒瞪着拐子,脸上凝着肃杀之色。拐子见服软讨不到好处,反而笑了起来。
“洪大人何故这般,您也算小人的祖师爷了。小人不过替人家拐个白胖的男娃,人家无后指望着儿子长大给他养老送终呢。我可不像大人那样,掳掠三四个县的丫头只一人享受。要论身上的罪孽,小人的罪孽可比你轻多了!”
“祖师爷,饶命啊!”
洪兴铁着脸站在城门口,第一个拐子起了头,一众伏法的拐子便跟着号了起来。八根柱子八个人,你一句我一句闹哄哄的,洪兴最初还有点微表情,但是几声过后他反而不在意了。这大热的天气口水费的极快,大太阳下的拐子们只号了一阵就彻底熄火了。
“您就是洪郡守?”
洪兴心中一声嘀咕,这南阳郡官来官往、民来民去,就没几个人把他当个活人的。平时绕道走还嫌躲得不够远,现在怎么还有人主动来打招呼。更不用说说话的还是一个女子,这就更离奇了,莫不是青天白日的就有冤鬼索命来了!想着洪兴便没搭理,谁想身后的女人还不依不饶,又问了一句。
“您就是洪兴洪郡守?”
洪兴深吸一口气转身回去,也没细看妇人的装束,只轻轻低扫一眼问道。
“正是在下!敢问夫人有什么事吗?”
“我从京城来,初到贵地……”
洪兴抬手打散了客套话,直说道。
“客套话就免了!无论是丢了东西还是遭了调戏,都往县衙去告,那儿有人管着。”
妇人身边有一名家奴正欲上前,妇人见状立刻挡住,洪兴只见她从袖中掏出一块令牌,金光乍现的瞬间洪兴如遭雷劈一般,浑身一阵抖索!他也不多想,只转身指向城门口的一名小卒说。
“速速去棘阳招严郡丞回来,告诉他有贵客登门,我无法接待。”
小卒的视线绕过洪兴看向那名右手揣在衣袖里的妇人,心中升起好大的疑惑,这就是一个极朴素的妇道人家,怎么还要郡守回来招待!莫不是有冤屈?
洪兴也不管小卒答不答应,只快走两步躲开眼前的是非,小卒也不做多想,直接冲着妇人拱手道。
“这位大姐,您莫不是严郡丞的亲戚?”
天水王妃知道小卒说的严郡丞就是严银,只点头道。
“只是同乡,不是亲戚。”
“不是亲戚就别添乱了,哪怕是亲戚也别在这个时候找,严郡丞正在棘阳组织抗洪。城里管事的只有一个县衙,您还是晚些再寻他吧。”
天水王妃看了一眼躲开八步远的洪兴,只点头应着“好吧”,于是不做停留带着四名家丁进城去了。
“王妃,那洪兴好生无礼,您刚才为什么要拦住属下。”
王妃并不多言,只等走得足够远了才停住脚步。自己故意一身素衣先行一步,就是为了能更真的看看这里的一切,若是往王妃的车辇上一坐,很多东西她就看不到了。
“他羞于露脸见人,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属下只护王妃周全。”
“既然护我周全,就多看少说。”
“是,全听王妃吩咐。”
王妃叮嘱好手下,这才远远的向城门口看去。一个十恶不赦的洪兴,现在竟然知道了廉耻,知道过往劣迹斑斑羞于见人了,连这送上门的接待之功都不想要。几年时光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吗,若他真的变了,又究竟是谁的功劳。
“王妃娘娘,前面好像是钱伯义。”
王妃的注意力被侍卫牵了回来,前方广场上十几辆板车歇着,成山的麻袋堆在车上。钱伯义管着账本,五六个帮手正在一一清点麻袋的数量。天水王妃没有过去捣乱,她就顺势坐在了一个茶摊上,四名护卫各站一角,其中一人呼着“上好茶!”。
真是好巧又不巧,自从琉璃坊改了七宝斋,它就生生吃了半条街,那阔门上换了匾,阔门里也多了些凶汉,对门开茶铺的林婆子也被安置到了二十丈外。天水王妃现在挪屁股坐下的,就是新开的面对着小广场的林婆子的茶摊。
林婆子探头出来一看,心中只说“好颜色”,这种藏风韵的妇人与季昔眠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家丁跟着一准也是个有家业的。想想季老板如今过的好日子,这八成也是来寻靠山的,再看妇人的眼睛盯着钱伯义,这动机都是现成的!
“这位老板娘哪里发财呀?”
林婆子端茶上桌,一名“家丁”警惕的瞪了一眼,王妃嫌他粗蛮,伸手指向另外一桌说。
“你们也坐吧。”
“是!”
四名侍卫分了两桌坐下,林婆子这才寻到空闲凑上说话,王妃笑着摇头道。
“婆婆,我能发什么财呀?”
“夫人贵气的很呀!林婆婆我在宛城一辈子了,谁来干什么的一眼就能瞧个准。”
林婆子端上沏好的新茶,凑到王妃面前说。
“不瞒老板娘,我原在二十丈外,就在那七宝斋对门的地方。原来里面的季老板,就是我撮合的。”
“撮合?撮合给谁了?”
“哎呀,那当然是撮合给了何驸马呀。想当初她克死过三任早死鬼,整个南阳郡谁敢要她,可这偏偏就有人不挑的!”
护卫听得头疼,拍桌喝了一句“死婆子你说什么呢!”。但王妃立刻制住,一眼就把那股火气瞪了下去。
“婆婆勿怪,家里的人太粗,欠管教。”
林婆子哪管这些,她是盯死钱的货色,哪怕藏在滚油锅里的钱都敢去捞的。笑着把这事一掸,冲着面前的“妇人”说道。
“凶点好,家里人凶才能干大事。”
“婆婆你说你给季老板牵过媒?”
“是啊,这还有怎么做假?我和夫人说呀,当初我就在那七宝斋对门,以前那琉璃坊才只占两间店面,后面不过一个作坊。现在您看看,前面半条街,后面整四个院子,新旧两坊十六个炉,每天撤出来的灰都堆成山,百来个工人供她一人使唤。季老板还念着我的恩呢,要不我能在这里摆摊?”
眼前这四通八达的地方的确是摆摊首选,王妃轻轻的点头,视线又盯到了忙着理账抬不起脑袋的钱伯义身上。
“我说什么来着,夫人果然有意思对吧。那位大人叫钱伯义,虽然不披官服,却是何驸马的得力之人。别看他人显老,身材也不高,但是人家手里要权有权、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呀。”
天水王妃轻轻点头,她知道这媒婆误会了,本可一两句就此了之,但她突然起了别样的心思。媒婆的嘴巴也是嘴巴,与其自己到处去乱撞,不如就先来个媒婆点兵,让她把几个人盘上一盘。思定之后,天水王妃打开荷包掏出一锭银子,林婆子的眼睛都直了,笑嘻嘻的催着后面的伙计赶紧给四个家丁上茶水。
“婆婆,我初来乍到。南阳郡不止这钱伯义一个人吧。”
“不止!不止!要好,一定要好的,婆婆我还能不知道。那郡丞严银还未娶妻呢,不过驸马给了他一个女子。但你莫慌,两人没有名分,住在一起也是白搭。”
“还有吗?”
“有啊!”
林婆子会心一笑,想着来了一个挑食的主顾。
“要有官身的,还有什么履历,名声如何最好一并说说。”
挑食好啊,来的人越挑,就越说明家底雄厚,这架势一看就是奔着正经人家去的。
“有!!!夫人先喝茶,我去取些花生来。”
林婆子惊喜着贵客迎门,天水王妃惊讶着一个卖茶的婆子竟能随意蛐蛐本地官吏,两方斗以为自己赚了。一个赚了三四天的出摊钱,一个坐着就能点花名册。
有些事利益到位了,就是水到渠成。可若有人要价过高,那么陷入僵局亦或是产生冲突也就不奇怪了。
“何驸马你要通洪淮入海,我们是支持的,但是这河道呀,最好在我们这里打个结再走。绕着这一片区区……区区……区区……区区……”
“区区个啥呀!”
何驰短衣短裤坐在村口的一条板凳上,对面是三村两镇推举出来的谈判代表。大型工程最苦恼的是什么,从低到高分别是搬迁移灶、动土迁坟,万幸现在地下还没埋电线光缆呢,要是再涉及雨污分流和管网地铁,何驰光是定个方案都能把头整秃瓢了。
“就是能不能绕一绕。”
“这位老先生,不管河道绕不绕,你总得先让人进去量一量地。”
“这可不行!何驸马您可是官啊!你要来硬的,我们这几千户老老小小,可怎么活呀。”
“别给我戴官帽!也别老老小小的号丧!看到没有,我何驰是水匪行头。来你们村子和你们谈,走的是江湖道义,你们究竟是要我们绕,还是有别的诉求,实话实说。我的人只进去丈量测地,你们要扣人我就发飙,你们好说好话万事可谈。要是我今天披着官服来,你还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这么多话吗?”
老头脑子里好生混乱,村村镇镇都各有各的诉求,他们自己内部还没分个明晰,何驰就一步从淮北跨到了洪泽湖东岸!就这行动效率能吓死几十个县令,这些乡民也是懵了,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说干就干的人物!
“那容我……”
“去吧,去吧。好好商量,想好了再来。”
“多谢驸马,多谢驸马。”
老头转身回村,临走了还不忘让青壮搬上拒马。何驰就在村口的板凳上坐着,林印站在旁边紧张的左顾右盼。
“驸马,要不回淮陵调些人手来吧。”
“你以为我搞不定?”
“那怎么会,区区几个刁民而已。下官只是怕,万一冲突起来……”
何驰冲着林印招了招手,林印低着腰凑了过去,熟料下一息何驰的手指就捏在了他的脸上。
“刁民!刁民!刁民!还改不了口是不是,下次出来再听你说刁民,我就让你去女山湖管抽泥船。”
“驸马饶命,不敢了,不敢了。”
洪泽湖这里的百姓好生安逸啊!反正长江洪峰过境也影响不到他们的生活。在好多人的思想中只要事不关己就不甚紧迫,不光不甚紧迫,甚至还能作为由头用来讨价还价!但很少有人知道命运的馈赠都有标价的,现在的淮东自然安逸,但是等到某一天淮河自己冲出桎梏东奔入海的时候,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卷入怒涛之中。百姓们看不了这么远,何驰也只能看一半,淮东的治水大业就在这磨磨蹭蹭之中走出了最难堪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