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郡的天阴阴的，一副随时应着雷声就要下雨的架势。天水王妃先行这一步收获颇丰，林婆子的那张嘴巴把周围几县的官吏都犁了一遍。午时一到王妃便起身说着“下次再叙”，目前为止她的行踪还没有泄露，林婆子的一家之言不能尽信，多方考察才是上策。
正当王妃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她发现衣服领口已经扩出了一圈汗渍，这阴阴的天气虽然不觉热，但人身上的汗是一点不少。林婆子见这富婆欲走不走的样子，立刻主动凑了上来问道。
“还没请教夫人名字呢，若是不方便留名，给个称呼也行。”
“我姓立早章，家中老二，婆婆叫我章二娘便是了。”
“可有家人没有？”
侍卫们早觉林婆子厌烦了，硬生生的走了过来，冲着林婆子吹胡子瞪眼的。林婆子见这凶蛮的架势立刻怯场了想要躲，王妃却呼了一声“慢着”，停住了林婆子的脚步。
“夫人还有什么事吗？”
“我出来没带一身换洗衣服，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成衣铺子。”
“这可问着了！成衣铺子南面街上就有，不过像夫人这样的人物，最好去城外彩霞布庄看看。”
“彩霞布庄？”
“是啊，那里的庄主是个女的，做的一手好裁缝。好多官家小姐都专程去她那儿定衣服呢！夫人若是舍得钱财，不妨去挑两身得体的，穿上准保迷了男人的眼。”
侍卫怒目一瞪，林婆子立刻闭嘴往后面躲避。王妃也不停留，直接远远的呼一声“婆婆保重，我走了。”，然后带着四个侍卫离了茶摊。一行人也没走多远，就在王妃准备去成衣铺子里买两身换洗衣服的时候，一阵腹鼓传入她的耳朵。王妃驻足回头去看，只见四名侍卫都把头压得低低的。
“这倒是我的疏忽，一下就忘了时间。”
“这岂是夫人的错，明明是那林婆子多嘴多舌误了事儿。”
“那就先……”
王妃刚准备说“先吃饭吧”，空气中就飘来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四个空空荡荡的肚子同时发出怒吼，这一下可真把王妃吓了一跳。
“老样子，一碗羊汤四两肉，少一两我砸你摊子！”
王妃往香气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不远处的店外挂着一张幡，幡上一正一反，正面是羊肉、反面是羊杂，羊肉店半边的门板上还有一个白色的汤字！王妃看了两眼，只在心中说着人好多，一伙一伙全是刚刚干完活的脚力，而那羊肉店的灶台半露在外，羊汤都是从锅里现打出来的。
“走吧。”
侍卫们见王妃转向了羊肉铺子，立刻上前阻拦道。
“夫人，这种东西太腌臜，我们还是去酒楼里吃吧。”
看着的确有些杂乱，但它是真的香啊！顺风飘来的浓香早就勾起了众人的馋虫，王妃没有多费口舌，只带头往那里去了。虽然都知道天子下放了蓄畜食肉的政策，但她却从没想过何驰能如此迅速的落实下去！
王妃带着四个人来到店前，她只见店内里外八张桌子空了一张，便毫不犹豫的跨了进去。店内远比自己想的干净，就在她走过一众围桌吃饭的脚力时，两个将脚架在板凳上的人都迅速的将腿脚放了下去。
“夫人请，诸位里面请。”
伙计热情的招呼着进店的客人，王妃径直朝着那张空桌走去，坐在了背墙的位置上。
“夫人是外地来的吧？”
“是。”
“第一次来吃羊汤？”
“在关中不少吃，这里的羊汤有什么不一样吗？”
伙计一边擦桌，一边殷勤的介绍道。
“倒没什么不一样，羊肉、羊杂都是三两起点。你们先坐着，我让掌柜夫人来招待。”
“不用了，这多不方便。”
伙计呵呵一笑说。
“终究是女客，还是让掌柜夫人来吧。”
四名侍卫倒有些奇怪起来，这里的人还挺讲究，招待女客还专门去请掌柜夫人出马。伙计转眼进去后厨，几息之后一个头上绑着头巾的女子就从后厨走了出来来到王妃面前。
“这位夫人有礼了，你们想吃些什么？”
王妃并不急着说话，她先打量了一下眼前这名女子，虽是普通的农妇谈不得什么姿色，但是她面色红润身体也不见佝偻，必是个好命的人儿。
“我这几个伙计一路走来已经饿了，你给他们一人来半斤羊肉，一人一碗羊汤。”
“那夫人您呢？”
王妃伸脖子看了一眼邻桌的，打定主意说。
“我三两羊肉一碗汤就足够了。”
“那肉是加汤里还是放在盘子里？”
“放汤里吧。”
“要饼子吗？”
王妃都被问懵了，一个小小的羊肉铺子怎么感觉还挺复杂！她抬起眼睛看向挂在店里的牌子，只见上面写着羊肉一两四文，羊杂一两两文，羊骨汤一碗二十文，饼子两文钱一个。她又看了看邻桌的吃法，只见有人用饼子沉入羊汤之中，等饼子吸饱了羊汤就拿起来嗦着吃。
这里的吃食虽然味道不错，但是价格也不便宜，如果按照这个价格来算的话，三两羊肉就是十二文钱，加上一碗羊骨汤和面饼子，光一顿午饭就要吃出接近四十文钱！这点消费对于王妃来说自然不算什么，可另外七桌客人全是普普通通的脚力，照他们这么吃饭能剩下几个工钱。
“要吧，你看他们都饿坏了，给他们一人两张饼子。”
侍卫们咽着口水，邻桌的各种花式吃法都已经把他们馋死了，刚才站着肠胃还展着，只是肚子咕咕叫，现在一坐下肠胃都缩了，饥饿感就更重了。
就在等着羊汤羊肉的时候，三桌人吃完陆续抹嘴起身，他们在柜台上按下几个竹筹，又点了十几个铜钱。伙计笑着收钱，好好的将这些食客送出门去。
“羊肉羊汤来了！一人两块饼子！”
四大碗羊骨汤端上了桌，羊肉半沉在汤里，半斤羊肉的份量足足的！王妃的那一碗羊肉少些，但浓汤的香味那是一点不减！
“妹子，听说你们南阳郡有钱人多，我没想到你们这儿的生意这么好。”
王妃不急着吃，先冲着掌柜夫人寒暄。谁料那妇人眉头一皱，苦笑着说。
“夫人，小店现在的生意可不好。”
“这怎么个说法？”
“唉，有力气的都去白河抗洪了，一天店里都坐不满。”
掌柜夫人摇了摇头，她也不叹气，只催着众人快趁热吃。王妃也不强打听，于是率先动起筷子，四名侍卫终于跟着动了起来，五个人的嘴唇一沾到羊汤，立刻就被鲜皱了眉毛。
两张饼子怎么够吃！一个个侍卫就像没吃过好东西一般，抓着饼子蘸着羊汤，一声声“滋滋”“吸溜”绕在桌上，就这样离谱的吃相比刚才的脚力还不如！王妃吃完了自己的一碗，便直接从桌上退了下来，放任那些蛮汉自由发挥。掌柜夫人看她闲了，立刻端来一杯粗茶奉上。
“我初来乍到，妹子不妨和我说说，这南阳郡的生意到底好不好做。你只叫我姐姐便好，无需那么多规矩。”
“我早看出姐姐是来做生意的，你眼睛看的东西可多了。天下当属这里的生意最好做，只是这一月不甚好。”
“怎么了？”
“老天爷不帮忙，非闹洪水欺负人。本来这里生意挺好的，但是白河有了险情，现在人都往棘阳去了。又听说襄阳那儿的堤坝也是险情频发，今年夏天必是难过了。也不是我怨气，实在是因为夏天羊肉不好存。”
“羊肉不好存？”
“羊肉太多了，吃得人少，自然就不好存，每天的肉配着都要卖完了才好呢。剩多少就要亏多少，晚上吃羊肉，我都觉得肉疼。”
掌柜夫人说的话简直就像外星语言！王妃听得云里雾里，每段她都能听懂，但是每段好像又那么陌生。若是换了京城酒楼的某个大老板说着这话，她倒不觉得意外。一个里外不满十桌的小铺子，连伙计在里面不过三人的小铺子，竟然是“晚上吃羊肉，都觉得肉疼！”。
换了关中这高低也得是大富之家说的话，凡尔赛程度不亚于说，家中无粮只有肉汤！
“每天都吃？”
“差不多吧。”
“寻常人家可吃不到吧。”
“最次五天一顿猪膏总还是有的。”
王妃一脸的不可置信，两只眼睛瞪得滚圆，这些简单的话语是她来到南阳郡之后搜集到的最震撼的消息！关中穷苦人家几月不见荤腥，这儿却是“五天一顿猪膏总还是有的”。两相对比之下，宛如天上与人间的差距。
掌柜夫人看着呆愣的人儿，一下子笑了出来，直说“误会”。
“姐姐你误会了，听我慢慢细说。”
掌柜夫人转身去柜台后面拿了一枚竹筹出来，摆在桌上说。
“我们这店里的生意分作两头，一头就像您这样的外来客，另一头就是这筹子。这些筹子都是官府给干活的人发的，一个可以去换三十文钱。”
“这么说刚才那些人都是官府雇的？”
“是啊，这是出工给的饭筹子，一个顶三十文，若非如此他们哪里有钱来吃。”
王妃并没有放松警惕，哪怕是官府请客，这肉总不能自己长出来。
“现在人都往棘阳去了，我们这里多备肉吃不掉，少备肉又怕人突然杀回来，所以每天都剩下不少。”
“肉是哪来的？”
“当然是去屠宰场进的货呀。姐姐如果要做生意，先去找市场管理处报个申请。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只管来问我，想当初我们也是从点滴做起来的，第一次去屠宰场进肉的时候还不认路，还是何驸马冒出来给我们指的方向。”
“何驸马？”
“是啊！那天他赤脚一身泥，天将亮未亮沉在水塘里，冒头出来的时候我和我家男人还以为撞上水鬼了呢！他给我们指了路，还说他在找绝世美味……”
掌柜夫人说的津津有味，王妃听得胆战心惊，不愧是能神行百变的怪物，堂堂驸马能和水鬼一般。工人吃饭的饭筹，肉铺里卖不掉的羊肉，五天一顿的荤腥，若不出来走走这些事根本传不进她的耳朵。
第一波客人走了，现在整间铺子的食客只剩下了四名侍卫。正在这时一个喘着粗气的人来到门前，冲着里面喊道。
“羊杂，汤！后面还有十二个呢。”
掌柜夫人应了一声“来了”便往外面招呼，王妃见门口来了一个拉板车的老汉，只见他放下板车就进到了店里。
“老丈，刚才听你的口音是关中人氏？”
王妃说着，老汉抬起头看了一眼说道。
“夫人你也是关中人？看你的样子，许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吧！”
“哪有什么富贵。我也是关中来的，来南阳郡看看，听说这里富裕。”
“富裕那是没错。”
老汉刚歇下脚来，门外又来了五六号人，一个个往里进，一声声叫着“爷爷”。好像都是这老汉的儿孙，他们很快就占满了三张桌子。王妃好奇多嘴一问。
“老丈，这些都是您的儿孙？”
“没错，都是跟着俺出来干活的。”
“都是从关中来的？”
“是啊。”
王妃看了一眼这些青壮劳力，心中有些闷疼，冲着老汉问道。
“这些青壮都出来了，家里不要种地吗？”
老汉冷冷一笑，冲着王妃说道。
“夫人果真是富贵人家出来的，俺们就是想种地，那也要有地可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