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等了多久，何驰已经直接倒在板凳上睡着了，村口路上的青壮换了两拨，就连林印都靠着大树沉入了梦乡。午后的时光安心惬意，只有两个衙役还醒着，他们守在何驰身边衔草解闷。时间缓缓流逝，直到一群鸭子“嘎嘎”叫着从村口路过，何驰才弹开眼皮，他坐起身体环视一圈，看到村里还没有人出来，便失望的叹了一声。
一名醒着的衙役见何驰醒了立刻推了推林印，林印一个抖擞立刻起身，他看着何驰朝村口叹气，于是赶忙上步说道。
“驸马，这些乡民好生无礼！要不我派个人进去……”
“进去干什么？”
林印被何驰的问题问住了，他眨了眨眼睛续道。
“当然是问一个结果了。”
“结果不就在这里摆着。”
“可是……”
“别可是了，你们这群狗官若是多干点实事，我们也不至于被晾在这里。威望差到这种地步，乡民连村子都不让我们进，你不想想这是谁的过错？”
林印舔了舔嘴唇，笑着说道。
“驸马说的不错，但这是富陵，不是淮陵。我们这一路来，还没去知会一声当地的属官呢。”
何驰“哈哈”大笑一声，朝着林印竖起大拇指说。
“林大人你总算开窍了！我还以为你非得等到晚上在这里风餐露宿喂蚊子，才能想到这一茬呢。”
林印牙齿一咬，连忙跪在何驰身侧说道。
“哎呀，下官糊涂了。我这也是没想到，驸马饶我。”
“谁不饶你了？我只是觉得你这么愚钝，果然人教人是教不会的，只有事教人才能教的会。等你被蚊子咬下几两肉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喽。反正你我往这里一站，蚊子们都知道该咬哪一个是不是。”
林印急忙起身，向着衙役一挥手说。
“快去请本地县令来，让他多带点人。”
“慢着！”
何驰阻住了林印的话，朝着那名衙役说道。
“告诉本地县令，只准带两三个随从。来的路上也安稳些，收了依仗不要扰了百姓。”
衙役领命去了，林印却是不解，他走到何驰身边问道。
“驸马，为什么不让他带人来，本地人解本地事，这一下不就解开了嘛！”
“对，平时可以这么做。”
“那是，为什么？”
“因为……”
何驰打着哑谜，指了指自己身上的那层衣服，林印不解摇头，何驰不耐烦的“啧”了一声说道。
“因为这事是私事。”
“私事？！”
“对呀。”
“洪淮入海也是私事？”
“是啊，不然呢。”
林印嘴巴大开、两眼圆睁，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五年洪淮入海，十年北通鸿沟，这种利国利民的事，难道就要靠某人的一己之力去办吗？
“小人想不明白，这怎么能是私事呢。何驸马莫要作弄我了，您难道要靠自己把土挖走吗？”
“所以你只能是林县令呀，所以我才是驸马呀。”
何驰调整了一下姿态，将林印招到身边说。
“工部批文了吗？圣旨下发了吗？各地徭役我可以征调吗？”
“……”
林印答不上来，只一味的摇头，何驰指着村口继续说道。
“这就是嘛，万事开头难。你连头都开不好，怎么去讨万岁的旨，怎么去讨工部批文。真以为扯着嗓子喊两声，就能开一个工程？天子的章要落下去，你说这章落下来工程完不了，该当何罪呀？”
林印听懂了猛猛的点着脑袋，这个时候他终于有了一丝明悟。天子怎么可能在一个无法完成的工程上盖章签字，洪淮入海，北通鸿沟，的确是造福于民的大工程，但是一旦工程搁浅甚至落下了亏空，那就是给天子的光辉形象抹黑。
“所以，很多时候天子的章只落在现成的地方。你看看这洪泽虽然广阔，但东一块、西一块，这里是富陵，那边是破釜，还有泥墩、万家，这么多湖群泽地，那么多围湖造田的人，要统一规制谈何容易。一年时间摸底走访，明年春天能动工就不错了。”
“……”
“不过你放心，只要能开了头，那就不是私事了。”
林印的脑子一时还无法处理如此庞大的讯息，在他想了好久之后，他才终于有了些许领悟。好不容易转过脑子，他才向何驰问到。
“可是驸马，万一全部僵住了，又当如何？”
“真僵住了再说吧。”
百姓们虽然短视，但他们不傻呀。
何驰在这里等了这么久，又不止一个人在看着，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置换。洪泽从东到西如此广阔，这么多村镇怎么可能没有一个突破口。无非就是要价的问题，何驰没有来硬的已经给足了面子，只要有人吃软，那么一切都可坐下来商量着办。何驰在等一个突破口，天子则是在等着盖章的机会，淮南毫无疑问是一块处女地，这里的官吏政绩平平并且缺乏主观能动性，天子就是想落章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
反观南阳郡就不一样了，天子恨不能把红章铺满！多一个章就多一笔进项，三个侍郎鬼鬼祟祟的带着人四处查访活像做贼一样。
“有完没完！当官的不好好当官像做贼一样，我庄子里一共就那几件好东西，怎么就遭了你们的惦记。好衣好料也是花真金白银买的，你们嚷嚷着要看，谁不知道你们安的什么心思。”
“……”
天水王妃刚到彩霞布庄门口就听见里面的吵嚷声，只见一个女子压着两个大男人训斥。王妃只觉奇怪，布庄里如此待客，她倒不怕败了名声。眼看着那两个男子被一名女子啄得脸红退了出来，王妃还在想着要不要进去。
“也不知道吓唬谁呢，有本事让他自己来！你们要看的衣裳，都不是给男人穿的衣裳。家里有婆子有媳妇没有，或者干脆换个无根的来瞧。”
女子骂人不重样，王妃倒是高看了她一眼，轰走两名碍事的男人，她眼睛就转到立在当门口的王妃身上，只两下打量就将笑脸端了出来。
“这位姐姐打哪里来？”
“鄙姓章，打关中来。听说这里有女子的成衣，于是过来看看。”
彩霞点头，应道。
“姐姐请吧，妹妹姓杜名彩霞，就是这布庄里头管事的。现成的成衣都在后面，我带着姐姐去挑。”
王妃看彩霞穿的花枝招展，起初还带着些许防备，心想着这布庄里头多少有几成不正经。当她看到院子里坐着不少捻线的小丫头，心中的防备也就松了些许。安排四名侍卫在前院站定，王妃便跟着彩霞往后面走，路过裁剪坯布的地方，又听到两旁屋内的织机声，王妃才觉着这里是个正经的布庄。
“姐姐想看看布吗？”
“可以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我看姐姐面相富贵，许是来做生意的吧。”
“我看着富贵吗？”
彩霞鼻子一高，笑道。
“姐姐若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大概算不上富贵。但是从关中来还带着四个家仆……”
彩霞的视线在王妃身上又走了一遍，小心翼翼的凑近对她说道。
“姐姐下次出来记得把鞋子换了。”
王妃这才恍然大悟，难怪之前那么多人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不俗，原来不是自己带着四个家丁的事，而是因为与衣服不匹配的鞋子。她低头用裙摆遮了遮，但是那双锦花鞋还是露了出来。
“姐姐别遮了，在南阳郡街上穿金戴银都没人敢抢的。”
“出来的时候倒是疏忽了。”
“姐姐大夏天穿这种鞋子走路也不嫌它闷，正好我这里有现成的藕纱凉鞋，您要不要看看。”
“藕纱凉鞋？”
彩霞点头在前面带路，王妃跟着来到一处仓库前。彩霞小心翼翼的摸出钥匙将锁一开，确认没人跟着后才推门进去。
王妃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一排鞋子，她的嘴巴一张，心里想着这样的鞋子穿了和没穿有什么区别！藕纱凉鞋，的确是纱也的确是凉，但是一般人家的姑娘，或者说脚形偏大、肥硕、丑陋的人根本没法穿。
鞋子异常轻盈，一层朦胧的纱就是鞋子布料，而在这层纱上还有绿线绣出的荷叶、粉线绣出的莲花，造价定是不菲，捧在手里活脱脱一件艺术品。
“这鞋姑娘家穿……不对，姑娘家穿也太……”
王妃一时间不知如何形容，这样的鞋子穿在脚上就是让人看的，姑娘家穿在闺阁里给谁看呀！哪怕结婚之后身为人妇，也不会穿这种年轻感十足的鞋子。审美的细胞和理性的细胞在王妃的脑袋里打架，一边是好看好看、想穿想穿，一边是太艳太惹眼了绝不能穿。
“姐姐羞什么，这本来就是家里穿的鞋子，你看这薄薄的一层底，就不是穿着去外面走的鞋。”
“杜庄主你和我说句实话，这些鞋子还有衣服莫非是专供那些风月之地的？”
彩霞脸上摆出了不乐意，她将鞋子从王妃手上端了下来，摇头道。
“我就知道姐姐你想歪了！也罢，买卖不成仁义在，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穿了再来吧。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是不能强卖的。”
彩霞倒也不气，王妃知道自己失言了，但是彩霞布庄里的东西绝对已经超出了一个关中王妃的认知，这种花枝招展的打扮处处锤向男人心。若不是专供风月之地的生意，又何故招惹眼球。
“妹妹别恼，我只是……”
王妃还没来得及解释，就听前面有争吵声，彩霞的脸色骤然一变，她刚想去堵门就见一个穿着官服的人物奔了进来。王妃都被吓着了，眼前这堂堂斯文人身手灵活的就像猫儿一样。
“庄主果然藏着好东西呢，如今我亲自来了，你可不能食言啊。”
穿着四品官服的家伙无视这仓库里的人，只伸手去端那些模样玲珑的鞋子。彩霞叉腰一挺，喝道。
“你一个礼部侍郎能不能要点脸，我这还有客人呢！”
“杜庄主勿怪，你若是早点配合，我又何苦这般硬闯呢。”
王妃心中巨震，一个礼部侍郎像猫儿一般穿堂入室，而眼前的彩霞竟然丝毫不惧，甚至感觉还压他半头。正当王妃思考的时候，闯进来的礼部侍郎倒不急切了，他捋了捋衣服冲着王妃礼道。
“这位夫人，非我有意冲撞，实在公差在身，若有得罪还望海涵。”
四名侍卫也跑到了后面，王妃冲着门外的他们摇了摇头，这场纷乱便暂时停住了。礼部侍郎就像一个占了茅坑的家伙，有他在屋子里，这门彩霞是锁不上了。只见她泄气的出去对着王妃说道。
“章姐姐走吧，我带你看衣服去。”
礼部侍郎想要跟，但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若是现在出去了仓库必定被锁住。两相抉择之后他只能并脚站着，拱手相送。
王妃揣着疑惑，走远了便问道。
“为什么会有一个礼部侍郎在这里？”
“这也无甚稀奇的，他们在这里盯好多天了。说什么帮天子采风，其实就是变着法搜罗好东西回去。”
“那鞋……”
彩霞停住脚步，露出一阵坏笑说。
“那鞋多半是没救了，我也不瞒姐姐。那鞋的确张扬，但它们却不是我的手艺和心思，而是何驸马一力督造。”
“驸马？”
“是啊，比这好的还有呢！”
“比这好的还有？！”
王妃的惊讶一层层垒起，呼吸也越发急促。
“那间仓库里的都是琴扬公主挑剩下的，不入她的眼才摆到这里由我代着卖。现在既然被礼部侍郎采走了，我也是没办法，谁让我们都是小人物，难道还能拦着不让他们抢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