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好乱啊!
何驰派来测绘的人员一个个都自带过目不忘的天赋,他们把存在脑子里的几村几镇的水利图用粉笔在桌上画了个大概。真不怪里面的人讨论不出一个结果,当地官吏就没有好好的经营基层事务,鱼鳞册一出更是货不对板。哪里是公渠,哪里又是私渠,哪处又多了,哪处少了,全都对不上号。
“驸马,要不考虑另寻个出口吧。”
古代农耕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徐州的官吏长期躺平摆烂,才有了现在的困局。湖区边缘的沟渠基本都是私开的,只要拿把铲子就能引水到自家田里。这样的松放式管理的确实现了两相平衡,反正民不举官不究,一个只顾种田一个只顾收税,日子一年年的过,谁也不挨着谁。
听起来这是何等的乌托邦,标准的首善之地,却唯独经不起洪水。那些私渠的开口全是泥巴垒的,这样的土坝能有什么防洪能力。乡民为了开渠方便,农田基本都开在湖岸、泽地边缘,只等一个百年不遇这些口子就是引洪入村的通道,连地带屋子都要被洪峰卷走。
“怎么?你们没信心?”
何驰抬头一问,围在桌前的测绘员们面面相觑,最后说道。
“我们自然是有信心的,只是这种事强作不得。”
“我看只等一场洪水过境,等这些人吃了苦头,他们就会哭着来求的。”
何驰也是头大,鱼和熊掌真的难以兼得,他也是第一次搞这么大的水利工程。
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开源节流,上游被私自截断的溪流要引其入湖,湖边乱开的私渠要严查封堵,这样才能使得这一片散乱的湖区聚成一体,才能保证东去入海的水量和北通鸿沟的航运要求。
敢在上游截溪流的,多半是本地大族,这一派人交给张国丈去沟通。
在湖边开挖私渠的,基本全是乡民,这一派人没有主心骨最是难办。要封私渠就要替他们修新渠,规划新渠当然不可能人人满意,有些偏远的田地一转眼就要变成旱田,收成几乎打成对折,这样的落差感没几个人能吃的住,百姓那边非得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人来牵头。
“何大人?”
林印凑了过来,何驰撇了他一眼,问道。
“又来出馊主意了?”
“并非馊主意,我和谭县令都商量好了,明天由我们进村去谈,准保把这事定下来。”
“就你们那两张脸,不帮倒忙我都烧高香了。”
何驰果断摇头拒绝了林印的提议,眼前的僵局并不严重,正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培养信任总是需要时间的。
“我接下来分配任务,测绘队依旧沿湖测绘,但是进村之前必须得到当地乡民的准许。进村之后别急着拉皮尺,多问问村中有什么难处,年景如何收成如何。老样子,帮孤老、扫枯坟、建新屋,这些都是你们经常干的事,钱不够了就问我来要。”
“得令!”
何驰转向林印,点着他说。
“你就别想歪主意了,我们要在这里干十年时间,任何一点小摩擦都可能变成世仇。你明天去知会一下谭县令,就地征召五千名青壮,每日两百钱薪水,一直干到九月九。之后这里就没你的事了,淮陵不能没有县令坐镇,你回去盯着淮河,如遇洪汛飞马来报。”
“全听驸马安排。”
何驰点头回来,心说着接下来就是自己的事了。天子派的屠户一个都没来,这拖拉劲可真急死人了,既然没人杀猪,那就干脆自己干!只要把国营钱庄的注资框定、底账打牢,屠户来了也就是盖几个章的事了。
“夫人,饭菜可对胃口。”
天水王妃冲着来收拾碗筷的小丫头点头,一个小小的宛城已经给了她太多震撼,而当时间入夜城中还有一处冒着雾气的地方,在月光之下它格外显眼。
“那里是什么地方?”
小丫头抬眼一看,说道。
“夫人指的地方是澡堂,专门供人洗澡的,男有男浴走前门,女有女浴走后街。这个时候后街挂了牌子禁止男子进入,夫人若在后街遇到了登徒子可直接喊人拿他,拿住了带去县衙让他吃官司。”
“洗的人多吗?”
“男人多,女人少。前天我去的时候女浴里一个人都没有,那么大个池子,我一个人沉在里面游泳呢。不过入场要筹子,这东西可不好买。”
“和饭筹子有区别吗?”
小丫头点着脑袋说。
“浴场的筹子之前是竹子的,但是因为有人造了假,现在改成铜的了。干活的人手里最多,三天就能发一筹,有人存着筹子等冬天,到了冬天一个筹子能值一贯钱呢!”
“竟是这样……。”
“夫人要洗澡吗?小店也有专供女客洗澡的房间。”
王妃看了看身上的衣服,冲着小丫头点了点头,小丫头应了一声“好嘞,这就给您安排。”,说罢迅速的收拾了碗筷下楼去了。天水王妃见人走了就起身来到门口,她轻声嘱咐了两声,让他们四个之中派出一人去探探虚实。
宛城之中衣食住行可谓面面俱到,光今天见识到的东西,就已经颠覆了天水王妃的认知。在等待洗澡的时候,王妃铺纸研墨将自己所见的一切都写了下来。
王妃停顿了,钱伯义却停不下来,从彩霞布庄里打听到情报后,他心中的疑惑更重了。
“钱大人莫不是怀疑章姐姐是女贼?”
“要是女贼我倒安心了,就怕不是女贼那么简单。”
彩霞虽然也存着疑惑,但这位章姐姐花钱不心疼,人正影子也直,绝对不像个做贼心虚的。就算她有事,也多半是大事。
“我瞧着挺正派的,若有事也应该是大事。”
“多大的事?”
“看她带的家仆和出手,至少千贯往上,我看她袖子里闪着金光,一定有印信带在身上。”
钱伯义心中闷着,这个女子身份成迷,若真是来做正经生意的自然不怕。正在他想着要不要去其他地方询问的时候,楼下突然一个织娘喊道。
“庄主,有个穿官服的在门外,说是来找钱大人的。”
“穿官服的?莫不是礼部侍郎。”
织娘顿了一下,显然不太自在,她轻声朝着楼上说道。
“不是侍郎大人,来的是那洪郡守。”
洪兴找来了!钱伯义一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家伙上赶着出城找人必有大事发生!果不其然当钱伯义见到洪兴之后,洪兴直接跳过寒暄说道。
“有没有一个女子揣着金令来找你?”
“没有啊。可是,你怎么知道她有金令?”
“今天我在惩治人拐子的时候她亮金令给我看,我……”
洪兴一顿,继续说。
“我手里正有案子,本意想让严银来接待,但是那女子……”
看着洪兴说话一顿一顿,钱伯义大概也知道了他羞于见人,只催着说“后来呢?”。
“我一下午都在录口供,结束便押解人犯入狱。之后就去城中找你,听公差说你到这里来了,我就赶来了。”
“不瞒你说,我也在找她,你可看清楚那金令上是什么字?”
“她半掩着,只有个令牌下巴露出来。虽然很像骗子的手段,但她仪态端正,普通骗子断然装不出那般教养来。”
钱伯义脑子转了几圈,最后一拍脑门咬牙道。
“该死,该死!我怎么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乡君来信说过,天水王妃要来!”
“她不是带着郡主一起来吗?”
“正是如此,我们都以为至少要主主仆仆一群人,所以我们才都没有注意到!”
钱伯义也不管洪兴的名声如何,现在天水王妃微服南下才是最要紧的事。彩霞布庄里的两头驴被钱伯义借走成了代步工具,两人顶着月光一路往回赶!
月亮当空,晕着朦胧的光圈,一团团雨云在空中汇聚,渐渐连成了一片。伴随着一道惊雷打响,一场暴雨降在汉水南岸,樊城城墙上的士兵看着南岸江堤上的火把一个又一个熄灭,直到最后黑暗彻底将整条江堤吞噬。
“洪水来了,快跑!!!”
“不要了,不要了,不要回头!”
乌林码头告急,江水追着警报袭来,工人们抛下所有东西,埋头跟着吕倩的驴车沿着大路逃跑。江水张开大口瞬间吞没了工人们构筑起来的临时堤坝。雷声盘在众人头顶,木结构的码头在电光之中被巨浪掀翻,它扑上江岸夹带着无数木片排山倒海的冲向了那座乌林小城!这座由众人接力经营了足足五年的城塞,终究接不住怒涛的一击,城墙垮出了一个缺口,浑浊的江水灌入城中,明亮的灯塔瞬间熄灭。
众人只感觉自己身后一黑,当他们站上高地回头去看的时候,码头和城塞都已经沉入江水之中,唯有城中那一根旗杆还露在水上。浑浊的江水越过了一切障碍物,气势汹汹的灌入云梦泽,昔日那些草木茂密的湿地,如今尽皆被江水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