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一直下着,先是襄阳,再是江陵、长沙、豫章,长江两岸全线告急,扬州也进入临战状态,七绝坊的龙舟泊在太湖上笼罩在烟雨之中。天已经变了一张脸孔,好似一盘灰蒙蒙的东西扣在头顶,让人不敢抬眼去窥探。
“糟糕,酱油坏了!”
“师父,坏事了,酱油黄了!”
酱缸之中出现了一层黄色菌膜,负责酿造的工人们聚拢过来。领头的大师傅赶忙让众人打开其他酱缸查看情况,果不其然幸免于难者寥寥无几。
“是老夫疏忽了,请乡君责罚。”
酱油作坊里的工人们尽数跪在女使府外,在如今的形势下,酱油都已经成了战略物资。岭南来的蚝油够吃几回,存在罐子里的白盐也已经因为潮湿凝成了砸不开的硬块,酱油成了眼下为数不多能指望的东西,毕竟它省事也不挑胃口,随便往锅里一淋一炒就是一盘菜,拌在汤里也是扒扒的下饭。
巧思宁举着一柄红伞走了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名力士端着一柄通体乌黑的铁锏。
“乡君已经知道了,乡君说这事不怪你们,天气就是这样谁也没有办法。现在留几个人看好剩下的酱油,其他人拉上车跟我走。”
板车大队跟着红伞绕过襄园,沉重的铁锏插入孔匙之中,何家仓库的大门又一次打开了。巧思宁的手指向了仓库最外侧那一排排腌制的如同石头一般坚硬的火腿,负责拉板车的工人们齐齐骚动起来,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摘取。
“乡君,没这种吃法呀。这雨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停,这么吃下去怕是整个家都要吃空呀!”
吕倩劝着曹纤,从最初的蚝油炒鸡蛋开始,她就看着每天百贯千贯的往外流。现在城里哪家还能开灶的,哪里还有卖柴的。大堤上的吃食是一点不减,一天就要开三回灶,煤都是从铸币厂里匀出来的,煮饭的不算,光炒菜一次要开三十锅。开库房取火腿,这就是在吃老底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乡君,我读书少,不懂这话的意思呀。”
曹纤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对着消瘦了一圈的吕倩说。
“意思就是,雨不停肉不断,吃不饱哪有力气,一夜风吹雨打没有吃食撑着,哪个人能熬的下去。你只管去做吧,家败光了哥哥只会怪我,大堤若毁襄阳一片泽国,数年经营毁于一旦,洪峰之下百不存一。”
“……”
“仓库里的火腿本就是备着这个时候使的,还有一把专用的钢刨子一并拿出来,把火腿架上刨成肉片做成火腿肉汤。你们不必替我俭省,钱花了多少我心里有数。”
吕倩拗不过曹纤,只能领命去了。
长江今年好大的水,洪泽南部已经开始有江水倒灌入淮,万幸淮河上游没有同时发作,要是两条水龙一起闹起来,扬州刺史张唯栋可就要上书请罪去喽!何驰也是趁着淮河没闹的空档再次从洪泽赶回了彭城,毕竟三个钦差已经抵达,国营钱庄的事该有个结果了。
“今年的生日怎么这么背呢!”
何驰很是苦恼,本来一切顺畅,但是三个钦差在国营钱庄的运营问题上产生了分歧。青苗款、抗洪资金、承包责任制这些东西过于新颖,他们搞不清楚也就听之任之了。唯独一个名字很是扎眼,何驰要点一个家伙作为国营钱庄的总负责人,他的名字叫柯安民。
“驸马三思!”
“驸马,请您三思呀!”
“驸马,现在上奏天听还可撤回,你一定要审慎对待。这可是七百万贯真金白银啊,什么人不能选,为什么偏偏要选一个罪官!”
是啊,很多事就是这样的!如果有人能明白其后的道理,他们就会成为何驰,而不是成为何驰面对的三只只会提问题的家伙。
确切的说是千万贯级的真金白银,毕竟何驰之前还封存了好多罪人的产业,要把它们全部折现那是多大的一笔财产!这么多钱用来发债支持运河建设,十年北通鸿沟绝非一句空谈。
“请驸马,三思!”
“何用三思,再思可矣!”
何驰一句话挡了回去,他看着这三个来盖章的家伙,对他们说道。
“我最多再点一个副职作为监督,国营钱庄的副总负责人就让刘协来担任,你们有没有意见呀?”
“……”
这不是有意见了,在三位侍郎看来,这决定浑身都是槽点啊。何驰真的是唯恐自己身上太干净,没有跳蚤还要抓几只跳蚤上来!柯安民已经是个罪官了,刘协更是一个黄口小儿,就这样的组合要撑起一个千万级别的大钱庄,简直就是开玩笑。三位侍郎已经能想到,天子接到上奏之后雷霆震怒的模样!
现在何驰屁股后面有一万个罪名追着,什么起复罪人,什么任人唯亲!甚至典故都是现成的,管子有云:大德不仁,不可以授国柄。彭城即将出现一个小户部,这样的机关要冲岂能随意任人!
“所以柳卿以为,此事不妥?”
柳成这般人物如何能点头认可,天子问了等于白问。闻政殿外细雨纷飞,一个快被冻僵的人物跪在雨中,许艺已经在这里淋了一天一夜,他的脸色都已经发白,整个人已经彻底麻木了。
“请万岁阻止驸马胡闹,彭城千万之资必须用于正途。北通鸿沟乃国之大计,若失了把控随意散去,这等重罪……”
“说下去。”
柳成咬牙,吐字道。
“杀一万个何驰也难恕其罪!”
“哈哈哈,柳卿言重了。不至于,不至于!”
“万岁!”
天子先收起笑脸,又咳了两声稳住心性。这何驰的一封上奏来得好巧啊,天子都被他的有趣逗笑了。这是未卜先知?还是真的打算做此等安排?
“朕倒是嗅到了一些味道。”
“皇上!!!”
“柳卿冷静,朕不会由着他胡来的,此事你大可放心。”
天子也看出来了,柳成早晚有一天要死在何驰手上,这样的颠簸折腾没几个直肠子能顶得住。何驰也是一个妙人,你要说他正吧,一股子邪气。要说他邪吧,却正的让人难以抉择。
柳成从闻政殿里走了出来,李福迅速递上雨伞,柳成接过雨伞无视着跪在殿外的许艺阔步离开了。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许艺呀许艺,你还要学呀。”
天子自言自语着起身,从柜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匣,木匣一开一双精致的鞋子躺在其中。
“掌灯来!”
李福听着里面的吩咐,立刻用黄铜打火机点亮了一只蜡烛,再端着蜡烛来到天子面前。
一缕火焰引燃了一只鞋子,天子顺势往地上一抛,只任由火在地上烧着,藕颈抽丝着火之后竟然有一股隐隐的清香,天子眼睛一瞪更是好奇了,只道一声“奇物”,并小心翼翼的将另一只鞋子放回木匣之中。
“李福,把这只鞋子拿去裳衣局,告诉萧心照此为样,无论花多大代价都要做一双出来。”
许艺是皇后的人,他这种小手段天子可以理解。有得宠也有失宠,却没有返老还童,皇后毕竟是糟糠之妻。哪怕她再努力打扮,也比不上那些新入宫的娇嫩。时间越是流逝,这方面的劣势就越大,努力维护皇后是他们这群奴婢应该做的事。
礼部侍郎采风获得的东西都记录在封函之中,两相对比之下很快就会发现少了一样,冒这么大风险,就为了赌一个八九成藏不住的东西。许艺忠心可鉴,但做事太欠思量,他这样的做法反而显得皇后不开阔小心眼了。
“太子觐见!”
太子从河北赶回,他在闻政殿前看到浑身淋湿的许艺愣了一息,但是随即恢复过来,朝着里面跪拜到。
“禀报父皇,儿臣回来了。”
“进来吧。”
天子来到书桌前,将何驰的上奏拿在手中,太子进殿一跪一拜,天子赐下平身之后二话没说就将何驰的奏本递了过去。
“父皇?”
“你是太子,有没有觉得,这封上奏有问题?”
太子低头扫了一遍,他努力思考了片刻,才抬起头说道。
“的确是驸马的风格。”
“什么风格?”
“说不出来,怪怪的,但是好像也并无不妥。”
“为什么?”
天子层层施压,太子挠起头来,他再次将何驰的上奏看了一遍,最后摇头道。
“儿臣愚钝,实在不解。”
天子倒不气馁,他上手替儿子掸去肩头的水珠,孩子一年长过一年,许久不见这小子又长高了。何驰给了太子一个走遍黄河两岸的机会,虽然离家会让父母担忧,但成长也是实打实的。
“你还记不记得,最初黄河检地提案的时候,何驰打算用谁?”
“儿臣记得,驸马最初想用他的弟弟,名叫何平的小娃。”
太子瞬间顿悟,天子一竖嘘住了儿子的声音,有些事只需意会不需言传。
这就是何驰的手段,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这句话说起来容易,放眼天下真正能做到的没有几个。柯安民固然劣迹斑斑,但同时他这种人也有一种先天优势,没有造过房子的人不知道打地基的时候也会蓬头垢面,一身清白陷入泥中总不体面,磕磕碰碰也是常态。这种建筑工地一般的环境固然糟糕,但脏活累活总要有人干啊,在南阳郡是清算少家,在彭城是从盐商手里扣铜板,这种漫步在灰色地带的活计,有道德洁癖的人很难入局。
除此以外柯安民和洪兴还有一项优势,他们可以支持硬件热拔插、热替换。一旦地基打稳,天子打算换人的时候,下一任官吏去接手准保顺畅丝滑毫无阻碍。从黑到灰,从灰到白,步步递进,最终人们看到的就是地面上竖起的一座高耸的楼宇。
“这雨下得有完没完!”
从关中来的金哨子和横杆头被雨水阻在了客栈里,明明学院就在那儿,但是内涝淹没的道路成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
相同的境遇也发生在天水王妃和郡主身上,这种鬼天气之下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好在公主府内一概东西都是不缺的,天水王妃没有急于求成而是蛰伏等待,她这次是请示了太后并带着目的南下的,所以绝对不可能因为暴雨和洪水就打道回府。哪怕等到秋黄草枯、哪怕等到大雪封路、哪怕等到来年开春,她也要带着足够的成果回去。
“母妃!”
陆笑带着一脸的不悦走来,王妃笑着将她拉到身边坐下轻声问着“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那金宴活像换了一个人,我刚才喊他,他也不搭理我。”
陆笑故意穿着一身新衣去的,熟料金宴一点不搭理她,这让她心生了挫败感。王妃浅浅一笑先让陆笑坐下定定心,郡主也是第一次走这么远她自然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这里不是天水更不是京城。现在外头暴雨如注,不知道有多少乡村受灾,这种氛围之下谁还有心思嬉戏。公主府算一方净土,宛城以南说不准已经被洪涝淹没了。
“自从出了京城他就板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说……”
“傻孩子,男人扛着责任的时候是这样的。这里不是京城了,他扛着你父王的旗号,就要撑起你父王的脸面。”
“可是他也不陪我玩。”
王妃摇了摇头说。
“现在雨这么大,我们还在公主府上做客,能怎么玩啊。”
陆笑被陆欢娇养,天真的无甚心眼。王妃这么一说她也就懂了,于是迅速放下了怒容点了点头。
“母妃答应你,等往南去了,让金宴带着你离了车队好好的玩上几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天水王妃不知道外面是何情况,自己也是半哄着陆笑许的承诺。这么大的雨水如果灌在关中早就天翻地覆了,荆州能不能扛过这道关口,谁都不知道!何驰和曹纤是不是真像传说中的那么厉害?
“金宴!”
“王妃娘娘。”
金宴早就预感到陆笑会去告状,所以他对王妃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讶。
“我托你去办件事。”
王妃没有问责,金宴反倒一愣,但是他随即反应过来,说道。
“请王妃吩咐。”
“我想托你去四周看看,了解一下各处灾情如何。”
王妃分配了任务,金宴倒不推辞,阔步出门去了。王妃用金宴去调查各地水情,终究有着自己的考量,金宴有着何驰的背景,他这一去一回究竟会美化灾情,还是会如实相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