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劳是个好东西,功劳是上升的阶梯,功劳意味着一个人功成名就自我实现,功劳也可以成为危机时刻的保命符。
太子从闻政殿里出来,纵使许艺已经头晕眼花,但他依然强撑着一口气咬紧牙关挺直了身体。听着太子的脚步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好像如释重负一般急促的喘气。夏天的雨也是极冷的,更不用说一天一夜粒米未进。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功劳呢?”
学习需要层层递进,何驰则是个极具特色的研究样本,他的“不争”还有更让人费解的一环。何驰完全可以自己当钱庄掌柜全盘接手运营,从打地基开始层层垒高,完成这一项贯通南北的大工程。推荐别人就等于把功劳推给了别人,这可是很少见的做法,天子之前可是把徐州刺史的印信交到了何驰手中,他就算坐地起价天子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明之前他一直在出钱出力,现在淮北局势稳固,这现成的功绩他就不想要吗?
“陛下,裳衣局的说……”
“朕不是让你把那只鞋子交给萧心吗?”
“奴婢一时口误,请陛下息怒。”
天子转身过去看着李福,门外跪坐许艺,那可是皇后身边最体己、最忠心的一个人啊。李福也是天子身边最体己的,天子这一盯就好像在问,你是不是足够忠心呢?
“萧心说了什么?”
“萧心收下了鞋子,她说她没有织过藕丝,裳衣局里也只有一两个人听说过这种藕线。他们不仅需要大量的莲颈,莲叶抽丝的技巧也需要时间研究,她说会全心去试,但能不能织成实难保证。”
“先给她拨一万贯钱,再配二十名打杂的供其差遣,出入的腰牌给她送一打过去。告诉她做好了论功,做坏了论过。”
“奴婢遵旨。”
李福正转身要走,天子一声“回来”把李福叫了回来。
“朕刚才说的事稍后派个去办就行了,你现在就去御膳房跑一趟,去端一碗姜汤过来。”
李福一阵抖索,心中一喜却不敢露出来,他连忙朝着天子一跪重重的三叩。天子只字不言双眼一闭,李福紧抿着嘴巴起身去了。天子身边哪能少的了这些糟心事,既已罚过也就算了。
许艺不过一个奴婢,就是能量再大也不足为患。天子重新审阅面前的三封奏折,三位侍郎的采风记录可真是百看不厌,要不是走这么一遭天子还被蒙在鼓里呢,一只怪物的一面已经悄悄显露。吏部侍郎走访乡村,写下了这样的文字。
“乡民陈粮酿醋,增以食味,孩童不知饥馑为何物。多有余财,西域奴贩往来频繁,昆仑奴负囊提物,蓄奴之风渐起!”
粮食多到拿去酿醋,余财多的可以蓄奴!这还是南阳郡吗?若是盖上属地,天子还以为这是在说长安呢!
“更有甚者,介买胡姬!”
好啊!不愧是荆州之地,学坏也是两头的。以前听说过介买扬州女子,现在卖昆仑奴的奴隶贩子兼职介买胡姬!
“这是什么歪风!”
天子气得将奏本一合,咬牙揉着太阳穴。
这事对吗?以仁德之君来论,那自然是不对的,这种产业是绝不能松放的。但是你取缔了又能怎么样,别人千里迢迢能把人送到南阳郡,这路上的关卡难道都是何驰控制的吗?要是没有足够的利润,别人怎么会往南阳郡跑,为什么不是姜奇上奏说长安有蓄奴之风呢?
天子也知,这种细碎事何驰大概率是无法控制的,他不可能让一个经营着国家级工程的人同时去兼顾基层治理,让他一脚在淮北、一脚在南阳,这未免强人所难了。况且事出在南阳郡,琴扬很可能脱不开关系,更有可能她就是问题根源所在。夫妻两人都有责任,一通问责是逃不掉的。但是这蓄奴之风,到底该不该下手去管呢?
“明天早朝的时候议一议吧。”
天子先拿起红笔,将“蓄奴”二字圈了出来。再铺纸研墨,两封问责的“家书”一挥而就。
金宴顶着细雨离开了公主府,他受人之托便忠人之事,其他的一概不做多想。哪怕萌生了独属于自己的想法,也要等自己混出话语权了才能发声。王妃要他调查南阳郡各地的受灾情况,他也正好到处去看看,真有受灾的地方还可帮上一把,无论如何都比呆在公主府中强上百倍。
“哎呀!你叽里呱啦的说什么,我听不懂!”
离开了公主府金宴先奔着宛城去了,钱伯义主理后勤事务,从各地征收上来的抗灾物资都从他的账上走过。金宴想着事先去和他打个招呼极为必要,正当他入城的时候,只见城门口一排草棚前一个青年正扯着嗓子冲三个胡商叫唤,在他们身后的草棚子里坐着好多黝黑的昆仑奴。
青年身边一个家奴略能听懂些西域土话,但他也只是个二把刀的水准。
“我叫少士恩,我是来买昆仑奴的。”
回应青年的都是一句句串条的“叽里呱啦”,好在家仆听懂了,回头说道。
“少主息怒,他们好像是说,他们的向导病倒了,所以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他们的向导病倒了关我什么事,我就问他们的昆仑奴卖不卖。”
又是一阵混乱的交流,那少士恩明显有些急了,伸手摸出三块金饼丢到胡商脚下,朝自家家仆说道。
“别废话,你就问他们够不够?!”
“够!够……”
三名胡商突然开了窍,所有讨价还价的计较全部抛诸脑后,一个个往外吐着“够”。他们弯腰捡起沉重的金饼子,立刻吩咐手下去牵绳头。看着买来的这些奴隶,少士恩转向身后的二十名家奴吩咐道。
“你们带着这些家伙去找钱伯义,他不是缺人手吗,你们领着他们去给我干活!”
南阳少家,那不就是何驰的外公家。金宴本想和少士恩打个招呼,但是由于城门口太过混乱,他终究没能找到机会。现在除了进出城的人,还有海量的抗洪物资从这里往南调度,好在宛城之内一切如常,甚至因为人力流转,各处的生意都比之前好了不少。
小广场上已经搭起了几架棚子,钱伯义带着六名书吏分管着从宛城东北西三面汇聚来的人力、物力,更南面的东西则直接送往棘阳,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抗洪这一最终任务。
金宴下马来到“物资出纳处”的牌子钱,只见少家的二十名家奴正带着买来的三十名昆仑奴前来领取任务,一名书吏立刻接手把他们带去了停放板车的地方。这里人人都有事做,金宴觉得自己好生多余,就在他找机会进去寻钱伯义的时候,发现在最外侧的一个草棚之中绷着一张牛皮地图,这张牛皮地图上绘着从宛城到棘阳的几条通路。它就是一个微型动态沙盘,其上有几个用米粒粘上去的红色“涝”字,道路上一旦出现了内涝,这条路就走不通了。
一匹快马飞至,来者不带一丝犹豫的跨步而入,向着钱伯义禀报道。
“报,东路通了!”
“知道了,若有状况随时来报。”
“得令!”
钱伯义说着放下笔起身走来,他用手摘下了地图上的一个涝字,这才转身看向金宴问道。
“我看这位公子在这里站了许久了,莫非是有事吗?”
“在下金宴。”
“哦!原来是金公子,是我钱伯义疏忽了,你……我……。实在对不住,这里乱的都没了章法。”
钱伯义都觉得尴尬,现在一切都以抗洪为先,所有人都有各自的职责。哪怕知道他是金宴,钱伯义也凑不出时间招待。
“钱大人不用说了,金某都看在眼里。我也不卖关子,王妃要我去各地走访,她想了解一下南阳郡的灾情。”
“这倒无妨,我去取一张令牌来,金公子穿村过镇都可方便许多。”
“有劳了!”
“小事,小事!”
一切都是那么井井有条,金宴都佩服这里的运行效率。少家家奴二十人加上昆仑奴三十人一转眼的功夫就投入到运营之中,他们领了板车在一名小吏的带领下往城东去了。又一转眼的功夫,钱伯义拿着一块铁令牌找了过来。
“金公子,这枚令牌专供通行之用。”
“多谢钱大人。”
金宴将腰牌挂上,便上马出城去了,一条大路铺向南方。路上几乎都是成队的人马,金宴转上小路,只见田地鲜有被水淹的,但没有被水淹并不意味着不会减产,当有农户发出哀叹的时候,就意味着大事不妙了。
“这贼老天,苗都烂根了。”
泄气的农户将烂根的苗摔在田埂上,他紧了紧身上的所以,仰头看着似乎永远不会放晴的天空。雨一直这么下,不止是地里的庄稼,六、七月收的小麦也是烫手的山芋,现在的研磨效率可是很低的,又没太阳可以晒粮,长久的阴湿天气会造成巨量的粮食损耗。
大灾之后防大疫,大灾之后更要防着有人在背后捅刀子。果不出曹纤所料,自己刚刚开库取火腿,就有急不可耐的人找上门了。
“乡君,不是老夫坐地起价,今年的粮食收购价格是不是考虑涨一涨?”
“是啊,是啊,是啊……”
“也不是我们非要争这个长短,驸马定的这十文钱的价格,或可也跟着涨一涨。”
“是啊,是啊,是啊……”
一群顶风冒雨来的人岂会憋什么好屁,曹纤管着十八座粮仓,其他小散户哪有折腾的底气,只需她这儿紧一口粮价能涨到天上去。
巧思宁在曹纤身后站着,她盯着这些利字当头的家伙,洪水还没漫过堤坝呢,有些人就急不可耐了。
“我要是不让呢?”
“乡君何故这样,您也有难处不是。您一个人扛着是何苦呢,三万人轮流守坝,这天量的花销可是无底洞啊。我们也不贪图发财,只是赚个辛苦钱,乡君您才是主心骨呀。”
“是呀,是呀,是呀……”
曹纤抿嘴笑着,她的眉头突然的一松,叹气说了一句“好吧”。
“好吧,容我考虑考虑。”
“那好,那我们就等着乡君的消息了。”
曹纤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看着这些呼呼啦啦的来,呼呼啦啦的走,最后松了全身的力气坐倒在椅子上。
“若是真的紧张。”
巧思宁全程看着,她这全程可是从抗洪准备一直看到现在的,钱究竟花出去了多少,她的心里最是有数。
“我应付他们而已,姐姐怎么还当真了。”
“涨一两文钱,也无伤大雅。”
“我岂能不知,今年的灾情粮价哪怕翻上一倍也是合情合理的。但是哥哥说了,如果需要他可以利用私权抽一部分淮北的钱来贴补,这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动。”
“这还得了!!!”
巧思宁心跳的飞快,曹纤却已经习惯了,杀头的事又不是没干过,要死全家一起死,要罚全家一起罚。米价涨了还有机会降下来,但是人心倒了可就很难扶起来了。何驰是通算天下,算的是此消彼长,曹纤不过管着一地的钱粮,压力远不及他肩头的万一。
“我不管得了不得了,这粮价不能动。姐姐吩咐各处,无论发生了什么事,哪怕无粮可卖,粮价依旧一文不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