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终于打开了,青苗款的借据全部化为乌有。巧思宁绕过这堆灰烬一直走到后屋,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摊开的账本、拨好的算盘、研好的黑墨,只是曹纤手中再也没有账可以算了,谁也没有料到堂堂荆州首富会以这样的姿态陨落。
“乡君,这是何苦呢?”
“我若不烧那些借据,百姓就会心存顾忌,一想到田里的收成还要用来还款,他们岂会跟随迁离。”
“这也是夫君安排的吗?”
曹纤摇了摇头,十分淡然的说道。
“这是我的决定,存人失地人地皆存,存地失人人地皆失。如今我已经把该做的都做了,也就无甚遗憾了。”
“……”
常顺让神机营紧急联络京城,然后骑马返回了女使府,他绕过院中的灰烬,一直来到堆满账册的后屋。
“乡君!”
“常顺公公来的正好,事到如今也别管什么内园外园了,直接开了红楼让灾民进去避难。女使府库房里还有一千只麻袋,你组织人手送去襄园,若今夜大堤遇险用麻袋灌土封了内园的门还能抵挡一阵子。”
曹纤下定了决心,常顺也无法开口去劝,既然已经到了尽人事听天命的时候,哪有把正主留下的道理。
“既然乡君倾其所有,我常顺也无话可说。但是眼下洪峰将至,还请乡君先走一步。或往红楼,或往襄阳城中避难,女使府近水临河实在太危险了。”
“……”
常顺环视一圈,看着何驰的这些夫人一动不动,他心急如焚拱手绕圈催道。
“诸位夫人,汝等都是一等一的豪杰。常顺知道你们心中不舍,今夜无论襄阳城能不能保下来,你们都不能有事啊!请你们速速避险去吧!”
一道一道目光相互传递,最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曹纤身上,曹纤知道继续呆在这里已是无用,她把该做的都做了,是时候离开了。
“派个人去孔雀宫,若龚姐姐那儿不安全,就让她赶快过来。”
曹纤说罢抬起右手将面前铺开的账本合上,卷起之后抱在怀中,这本账究竟有没有后续,谁都不知道。
“乡君……”
大路上的人流自动停了下来,所有从泄洪区聚拢而来的百姓们都自觉让开了一条道路,曹纤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们,或许真的像哥哥所说的那般,此乃天理非人力可为。不知不觉曹纤成为了这群百姓的领头羊,她带着他们进入了外园之中,又从石桥上走过一直来到了内园门口。
“乡君……”
“都进来吧。”
年轻人全部退了下去,一众德高望重的老者来到了前排,他们身上早被雨水打湿,每一个人都像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不,我们岂能如此不知轻重,乡君能容留我等已经是我等之幸。”
“今遇天灾,非贤之罪也!若非有您苦苦支撑,我们早就被洪水冲走了。
“乡君请吧。”
曹纤还想说什么,只见一名老村长领头朝着她一跪,后面的乡民齐刷刷的在雨中跪下。上千人跪在雨中沉默无言,却又好像说了千言万语。曹纤转回视线,看着身边的赵蓝若和沈娟,最后只能顺应民意抬脚跨入了内园之中。
“竹林,可伐。”
曹纤用最后的权力下了最后一道命令,随着她进入内园之中,何驰的夫人们一个跟着一个走了进去。常顺等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得令”,他抬头见内园的门还是开着,于是便上手将门拉合在一起。
“你们四个在这里站着,有人挡人,有水挡水!”
“得令!”
四名侍卫站在了襄园内园门口,其他灾民在常顺的有序指挥下散到各处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暂时歇息。襄园一角的绣楼内也早已经腾出了地方,除了三楼上锁封闭,一二两层都可供人住宿。
襄园的内园之中就是何驰仅剩的财产了,这座红楼是整个荆州最坚固的建筑,何家的一众子嗣全部聚在其中。曹纤刚刚进楼,就有一个毛球滚着来到她的面前,熊猫滚滚已经长到了半人多高,曹枢走后它总是用鼻子在楼中嗅探,努力的想把失踪的小主人找出来。曹纤身心俱疲,但是看到滚滚的憨态之后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屋内一阵温暖,曹纤脚下突然踩中了“棉花”,鲁青儿和巧思宁反应极快连忙伸手扶住,这才没有让她摔在地上。
“嫂娘!”
何平和何悦蕊是孩子们之中年纪最大的,他们听到动静之后就一路小跑着来到一楼,曹纤想要说话突然一阵头晕眼花。紧跟着孩子们下楼的林还月见了连忙上来诊脉,众人只见她连连摇头,还以为是害了什么大病紧张地不行。
“操劳过度。”
林还月诊脉完毕众人的心也跟着落地了,曹纤已经浑身脱力,林还月没有由着她放肆,带着大家齐力将她架上了三楼。一间早已经准备好的卧室为她备着,曹纤心中没了负担,脑袋刚一沾到枕头,整个人就卷缩起来睡了过去。
“怎么睡着了还要抱着账本?”
林还月想要上手去取那卷账本,巧思宁轻手轻脚的往她肩头一搭,轻声说道。
“随乡君去吧,你这一取,说不准她就醒了。”
申时三刻,天色黑的如同夜晚一般,大堤之上有人用火油点燃了几个常亮的火把,大堤就在脚下,大堤之外是一条向东游动的黑色巨龙。不知哪里发出了一阵阵怪音,似有龙吟在天空中回响。襄阳城送出了最后几枝火把、最后一车饭食、最后一车麻袋,随后它便被彻底裹入了黑暗之中。
“姐姐,这里不会出事吧。”
“放心吧,孔雀宫的地基是你姐夫派专人用水泥填实过的,这里绝对安全。”
龚青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吓住了,龚汐嘴上说着安全,但是心中也没个准数。孔雀宫居于高地之上,一般的水涝奈何不了。但是眼下洪峰过境,谁能打下包票呢?黑暗之中一匹马儿缓步慢行,它循着孔雀宫中最后的一丝光亮来到了这里。
“夫人,曹乡君已经移步襄园避险。她说你这儿若是不安全,请立刻前往襄园。”
“乡君有心了,孔雀宫一切稳妥,这里有铁骨打的地基,安全自是无虞。”
“那我……”
传令刚想折回,只听身后隆隆的水声,等他回头望去只见一条漆黑的水龙翻腾着冲下堤坝。
无数把锄头刨开了土坝的一角,汹涌的水流灌入泄洪区,无数的田宅瞬间被洪水吞没。龚汐看着那条水龙在天边奔流,即便相隔如此之远,即便外头的一切都是黑蒙蒙的,她也能感受到那股排山倒海的力量!只不到半个时辰,一座村庄便被洪峰摧毁,水势渐渐平缓下来,最终成了嵌在远处的一方漆黑湖泊。
“南无!”
摩善心神震颤,他带着僧众朝着黑暗之中的不可寻、不可见、不可言之物念诵经文。来到昭国之后他已经见证太多奇怪,这场洪水足矣让他终身铭记。
无数人在同一时间见证了这惊天伟力,洪峰几乎是擦着襄阳城走的。泄洪区完成了它的使命,一众西域商客就在曹家布庄改造成的接待所中极目远眺,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众志成城,他们也是第一次领教到什么叫做天灾。西域之地哪来这么大的洪水,有好些人生平第一次见到真正的“水龙”是什么模样。
一夜的苦熬,樊城城楼上的士兵轮流向襄阳城的方向眺望,夜半时分雨终于停了,但是没有月光,只有无数的木屑残骸沿江飘散。所有人都心急如焚,眼睛都已经瞪出了道道血丝,天边微白时一匹骏马驮着一名少年来到樊城的江堤附近,守堤的官兵验过他的腰牌后便予以放行。
金晏顺着大路横穿了南阳郡,但是当他抵达汉水沿岸的时候,却发现这里四处飘散着各种残骸,他的心头一紧催马往一处土丘上走去。天边由黑转灰,一阵隐隐的白光浮现,汉水南岸的江堤隐隐浮现。
“只有半条?没守住?”
“瞎嚷嚷什么,给我闭嘴!”
一群士兵将脖子伸的老长,太阳缓缓升起,一阵晨光撕碎了黑暗,水面的黑色畏惧着光明,它越沉越深最后隐入江中不见踪影。
“水龙退了!!!”
迎着晨光,道众最先发现江水中的“黑影”退去。江水越流越缓,之前已经逼到脚边的江水,此刻安安静静的躺在河道之内。
“万岁有谕,今日不朝。”
蒙蒙细雨中文武百官各回各家各司其职去了,天子连续三天不司政务,张晴和柳成都憋了一肚子的事准备奏表。今天这两人又往闻政殿去了,岂料刚走到一半就遇到了值守太监,一如昨天那般。
“两位大人,陛下不在闻政殿内,两位请回吧。”
眼看着天子怠惰政务,柳成心急如焚,他怒目圆睁朝着值守太监喝问道。
“陛下究竟去了何处?为何三日不朝!”
“小人只负责值守,其他一概不知。”
“三天了,岂敢说什么不知!”
“不知就是不知,陛下这两天就没来过闻政殿。”
“简直就是……”
眼看着柳成要和太监顶了起来,张晴连忙上前一步插在两人中间,把柳成的怒气按住了。
“有劳公公,若是陛下回来,务必禀报。各地夏涝不断,灾情批文都积压在户部,急需处置。”
“小人知道了,陛下若是回来,小人一定如是禀奏。”
张晴点头,转过身去好好劝着柳成,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将柳成劝走。
天子究竟去了哪里?这可是新晋的热搜问题!不过答案也是极简单的,当一个男人拥有了“便携式”通讯工具,那么他距离当一个低头族也就不远了。
“白……水……退,棘阳安。”
“朕问的不是棘阳,许怀安到底在干什么。襄阳到底怎么样了?”
受限于何驰留下的半拉科技树,现在的电报局只能借助地势竖在高处,饶是这样天子也是一天两趟的来听消息。伏牛山电报分局刚刚成立就用上了,只要情报送达轩辕关,它们就可以转化为电讯号直达洛阳。
巨大的蜂鸣器发出有节奏的“滴滴”声,两名电报员将长长短短的滴声录在纸上,再根据一张拼音表完成最后的翻译工作。
“汉……水……退,襄阳安!”
天子听到这个消息,双肩一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一切都要从三天前那个凌晨说起,当浮舟带来的信使将“曹纤散尽家财死保襄阳的消息”递到京城之后,天子就没睡过一阵好觉。以前通讯不便有些天边的水情天子不知道也就不会过分挂心了,但是随着通讯手段的逐渐升级,长江南岸的消息也能在三天之内送达天听。
“长江退,江夏安。”
“湘江退,长沙安。”
电报员也在学习中成长,经过三天的训练,他们发现短讯之中有几个字的电码完全一样,如今他们已经掌握了要领,有些电码几乎一致的电报都能立刻读出!简短的文字承载着一个个好消息,天子浑身一阵抖索,天大的心事终于落地,但他转头又记恨起了何驰来。要曹纤散尽家财死保襄阳的一定是他!
“这个混账真是敢赌,他真的不怕一旦襄阳失守落个人财两空的下场。”
李福端来一杯热茶,天子还没沾到嘴唇,一匹快马便停在前院,一名信使呼着“彭城急奏”,将身后封实的竹筒递到了天子面前。天子不急着动手去接,先定心的喝了一口茶,再缓缓开口道。
“天下坏事共一石,何驰独占八斗,一准是他又干坏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