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刚从电报局回来就惊动了六部,户部起了好大的骚动,挪桌、腾椅、借算盘,忙了一阵之后总算消停了。柳成从吏部过来,看到李福就站在户部门口,想都没想就跨步走了进去。
“……你们把奏本分一下,荆州那边已经无事了,主要是扬州、兖州的。”
整个户部分作两边,外面正在分类奏本,里面正在打着算盘。户部的基本盘都是何劳碌留下的,他们综合业务能力可能不行,但是算起账来绝不手软。现在看来高大上的数字化管理古已有之,整个荆州都散在这些账本里面,如何把它们拼合起来算一本总账,就是这些户部官员的本事了。
“回禀万岁,粗算之下荆州从112年到113年,商税上涨了两成,尤其是江陵和江夏两处港口,其中还有新增的渔业税。”
“114年的呢?”
“还在算。”
一月才两厘?开口向皇帝借钱是那么好借的吗?越是黑心老板就越是精明,天子非得把往年所有的产出算个底掉,合出一个自己可以单赢的年息!其中当然还包括新增产业的新增税赋,既然收税的名头太难听,那就干脆全部折在年息里头!
“柳卿来了?”
“拜见陛下。”
“免礼。”
天子一句免礼之后,继续说道。
“事情朕大体知道了,你将奏本整理过来,朕就在这里现批。”
天子突然从“懒政”的状态中回归,柳成准备好的说辞全都用不上了,但是他好奇眼前的这二十条算盘,也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算什么天书。
“敢问陛下,这是?”
“洪峰已过荆州,朕让他们算一算,到底要填多少赈灾款进去。”
“陛下怎知洪峰已过荆州?”
柳成的问题有点多了,张晴的耳朵都竖着,生怕这老臣突然激动起来冲撞了圣驾。天子知道柳成对自己三日不朝的事耿耿于怀,故也就直说道。
“朕是从电报局得知的,现在伏牛山上已经设立了电报分局,南方的消息可以通过电讯传递。”
“陛下的意思是,您非亲眼所见,也非阅览奏本。只是看那些奇怪的卦象,就知道了南方的水情?”
有几条算盘突然停顿了下来,张晴转过脸去伸手一指那些开小差的人,那些停下的算盘声再次响了起来。
柳成有些老古板了,他将那些长长短短的卦象当做了某种占卜仪式。天子倒不发怒,现在的电报局是高度保密状态,很多人也只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朕知道柳卿在想什么,电报局都由何驰负责搭建,电文只是先到一步,随后还会有各地官吏的奏折和水汛呈递上来。若是讯息有差,何驰必脱不了干系,到时候朕自会公开处置的。”
柳成缓退一步,天子已然表明了态度,也算是给了一个台阶,他若在众多同僚面前继续硬顶就太不明智了。
“老臣言语失当,请万岁恕罪。只是臣以为为了那些东西,陛下足足耽误了三天时间极为不值。”
“柳卿之言,朕记下了。”
柳成见天子这般,也无甚好说的,一礼之后悄悄退了出去。在户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天子的行为说三道四,这可远比在早朝上公开指责天子德行有失更过分。很多小官小吏平时连天机殿都登不上去,更谬谈见到天子谋求上进的机会了,刚才天子若展现出一丁点不耐烦,柳成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得此忠臣,朕之幸也。”
天子一句话浇灭了人们心中的浮火,少谦都能安稳落地,天子可不能让柳成摔在这里。
天子在户部一坐就是一整天,算账的算账、批奏折的批奏折,六部的官员像走马灯一样轮流走过。黄昏时分天气终于转晴,勤政了一天的君王起驾回到了闻政殿,柳成那张阴沉的脸也终于在夕阳到来时松缓下来。
“柳成老了。”
“……”
天子回到闻政殿的第一句话就是一道夺命题,李福不知道如何接话,只能在一边闭嘴站着。
“柳成年纪大了。”
“柳尚书为国操劳半生,是为国之肱骨。”
天子半转身体,看向李福冷声一笑。这样的绝命题哪里是李福能接得住的,他要开口定了柳成的升迁,那就是宦官乱政,千刀万剐亦不为过。
“外面的值守是谁?”
“回禀陛下,值守一直都是秦未。”
“叫秦未进来。”
李福应声出门,将门外的值守太监秦未叫了进来。
“秦未。”
“奴婢在!”
天子盯着跪在地上的秦未,冷声说道。
“柳成年纪大了。”
秦未浑身一阵抖擞,但是他并没有像李福那般圆场,反而是急迫的向前挪了一步说道。
“可是柳尚书胡言乱语冲撞了万岁,奴婢请万岁息怒。”
“冲撞倒也谈不上,只是年级大了些,做事不过脑子。”
秦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一股无法言说的力量正攀上他的双肩,身后似有人在催他前进一般,托举着他往前一步。
“奴婢以为,朝中当有新气象!”
“放肆!”
天子翻脸比翻书还快,秦未突然从空中跌入低谷,整个人匍匐在地,并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刚才奴婢脑袋不清楚,胡言乱语有污圣聪,请陛下恕罪!”
这些太监的脑子都不好使,不是李福那样,就是秦未这样,再多问几个恐怕也没有差别!怎么就没有一个像何驰那般的人物,要是天子对何驰说柳成年纪大了,他会有何种惊艳的回复?
想着想着,天子在纸上写下了“柳成年纪大了”,然后将纸对折递向了李福。天子不言,李福却已经心领神会,他捏着这张纸快步出门去了,留下被惊恐包围的秦未跪在天子面前。
“你一个奴婢,怎敢妄论朕的爱卿?”
“奴婢想到什么便说什么,就活生了这么一张蠢嘴,请陛下恕罪。”
“好啊,那朕再问你,你觉得驸马如何?”
秦未憋着气不敢出声,他的大脑正在疯狂运转,思考了许久他突然一定,张嘴说道。
“回禀陛下,驸马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混账!”
“…………”
天子瞪大眼睛,这秦未倒也算个人精,固然他的心里好主意没多少,但是毕竟在闻政殿外呆了这么多年,天子的意图他也能揣摩一二。此人可以尝试用一用,随着皇权掌控力的强化,一个李福已经不够了。许艺之流都有各自的立场,前朝和后宫终究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天子需要有一批自己的耳目来办事。
“你去通济门告诉方坯,今夜收拾好了,明天在宫外奉旨候召。”
“遵旨!”
秦未用脑袋重重叩地,然后领命去了。
一夜悄无声息,等到第二天早朝时,方坯已经站到了皇宫门口。山呼之声从天机殿内传出,即便隔着这么远,依旧是震耳欲聋。
“诸卿,朕近日接到上奏。有人说蓄奴之风渐起,你们有什么见解?”
“……”
天子的心思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先是三日不朝,昨天刚回来就在户部坐了一天,今天早朝又抛出了这样的问题!
要说蓄奴,朝堂之上五品之列,谁的家里没有几个家奴。官以外还有爵,尤其是军功授爵的人,自己家里的家奴家丁都可以聚成一批私兵,上阵杀敌更是私兵随扈左右!若是直接说蓄奴不好,不等于变相在说爵位不好,故所有人的第一反应是先判断风向,再考虑发言。
天子似乎预料到了群臣的反应,故他端起奏本,将“作恶之人”的姓名报了出来。
“吏部侍郎在南阳郡走访,他说乡民陈粮酿醋,增以食味,孩童不知饥馑为何物。多有余财,西域奴贩往来频繁,昆仑奴负囊提物,蓄奴之风渐起。更有甚者,介买胡姬。”
天子把话说全了,好多人的腰杆子就挺直了。原来是何驰在作妖,不过是臭茅坑里多了一滩黄汤,那就没事了!果然第一个人站了出来,天子却没想到第一个出来发言的竟然是尤素!
“尤卿以为如何?”
“启禀万岁,尤素以为此事并无不妥,只需略加管制。”
尤素的言论如同一颗炸弹爆响,天子并不在意,点头允其细说。
“西域之奴多为异族攻伐所获,无论掠夺还是贩奴都需要消耗人力物力,以此为业或可让贩奴者疲于奔命。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尤素以为此乃伐谋之举,只需稍加控制,不宜动其根本。”
上兵伐谋,如果贩奴能带来利益,那么在军事上就可消耗塞外小国的人力物力,这和在匈奴草地上放兔子是一样的道理。只要那些游牧民有事可做,他们也就没空南下劫掠了。
天子微微点头,但另一个人忍不住了。
“此言差矣!”
魏炅跳了出来,身为礼部尚书,他自然要出来说上两句。
“尤尚书,万岁刚才说了,所贩乃是昆仑奴,更有甚者介买胡姬,你却以为这事并无不妥?”
“魏尚书无需和我说什么礼仪规制,尤素以为介买胡姬反而是最好的。”
“那我就要听听尤尚书的高论了。”
“一名昆仑奴和一名胡姬是不同的价码,昆仑奴要的是力气,太瘦弱的人经不起一路颠簸。这些人进入昭国之后有些心怀仇怨,还要防备着他们逃脱出去。但是所介买的胡姬大多姿色尚可,一路之上她们需要人手护送,而且这种女子一旦安家落户便不会整天想着脱逃,有了子嗣之后反而更易管控。”
魏炅明显红温了,他双目圆瞪看向尤素,说道。
“可我昭国乃是礼仪之邦!这种事如何能登大雅之堂!”
“魏尚书,我只是就事论事,在军言军而已。”
尤素终究不是何驰,至少还给魏炅留了几寸面子。读书人科举入仕,当官的身后跟一票家仆,这种事就能登上大雅之堂吗?
“尤卿!”
“臣失言了,请万岁恕罪。”
“站回去吧,朕想听听魏尚书的意见。”
尤素站回群臣之中,天子转向魏炅,魏炅开口说道。
“陛下,此风断不可涨。”
“为何?”
“若是有官爵者买奴买妾并且买卖自愿,臣自不会出来反对。但是臣听奏本上所言,是‘家有余财’,百姓家有余财却生出了奢淫之风,此事若蔓延下去,何谈礼仪,何谈人伦!”
群臣之中泛起一阵阵“是啊”,魏炅挺直了腰杆继续说道。
“治天下者,既要武功也要文治,西域蛮野之地已经归入都护府管辖之内,我朝应当以天朝上仪徐徐教化。南阳百姓生活安乐家有余财,自该导向正途,教育后代为国图强,放任奢淫不思进取只会滋生腐败。”
“有理,但是……”
天子轻笑一声说。
“放眼天下,荆州的教育应当是最好的。”
天子的一句话直接噎死了好多人,何驰治下的确没得挑,他砸钱建了一所南阳郡国际学院,那里的学生需要每年缴纳三十两金子的学费。教育质量虽然没有实地考察过,但是根据风闻推断已经与京城的国子监齐平了!一个地方不仅民生富足,还有极佳的教育资源,你要说是胡姬自愿卖身去高攀的,都有一定的可信度。
“回禀陛下,荆州的确做的很好,但昭国不止有一个荆州。川蜀、汉中,南方还有岭南之地,这么多地方难道就不顾了吗?”
魏炅这是想累死何驰了!不过话说回来,他说的倒也不错,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既然你荆州已经如此富足,自然应该向周边辐射开去。天子微微点头,并在心中盘算给抵押贷款添上一条帮扶协议。
群臣的讨论大多偏向于不支持,“奴”是食利阶层的特权,而礼仪之邦又是自我标榜的标签。明面上的贩奴,朝廷方面是绝对不能公开支持的,但你若说是某些民间的自愿交易,那就是眼不见心不烦的范畴了。朝堂上的讨论终究不能下坠到民间,很多人只是过过嘴瘾罢了,朝会一散依旧是各干各的,这个议题自然也就被人抛到了九霄云外了。
毕竟谁会去真正关心那些商品呢,天子铺一纸潦草的政令下去,依旧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问责?问谁的责?有本事您先把爵位废了!现代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有什么办法!”
天子的问责书信来到了何驰手中,他只随意的一看便丢到了一边。这种事如果能靠问责解决,它早就解决了。这种事其实和糖尿病很像,每一个帝国的中晚期都会出现对应的症状。
罗马是怎么灭亡的?贸易渗透压极端不平衡和中产人数增加,诱使这种贩奴现象大规模出现,眼下还只是卖昆仑奴和胡姬,以后说不准有游牧部族把自己打包卖给将领,成为某人的仆从军和雇佣兵。等中央王朝陷入混乱的时候,这群仆从军就会撕下伪装彻底反客为主。
何驰双手擦着脸,他知道这是一种慢性病,但也没有很好的治疗方法。道德和法律算是胰岛素,或许自己应该想个办法,给昭国来上一针以减缓病症扩散的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