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请这边过桥。”
进了正门，过了四关，就见一道围河挡在眼前。孔秀退后，钟文平向前，引着王妃从桥上过河。桥下的水流虽然有些浑浊，但没有泛起淤泥的臭味，而且建筑根脚都比较干净，看来这半月洪涝愣是没在学院中掀起多大的风浪。
过了桥就是外围的一圈游廊，它如同裙边一般衬着中心建筑群，王妃心叹着设计的精妙，学院从进门开始层层递进，人不知不觉就已经来到高处。穿过游廊正面就是男生教室，女生教室半掩在后，要顺着游廊走上半圈才能看见。
洗笔溪连通两处，一泉活水潺潺流动，最后归入外围河道之中。王妃看着溪流发端为一处活泉，心中好生惋惜。
“这一眼活泉只当洗笔之用，是否太可惜了。”
古时基建能力太差，只有人去靠水，少见水来就人。能有一眼活泉已是十分难得，很多枯水之地可以绕着泉水生出一座城来，这里用泉水来洗笔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只是王妃不知此处洗笔池的“活泉水”，是何驰用虹吸原理造出来的假“泉眼”，外人自然不知这里面的门道，故才有此一句。
“王妃，此处泉眼乃是人造。”
“泉眼也能人造？”
“正是。只因驸马担心孩童顽劣洗笔时嬉戏打闹掉入水中，于是隔开水岸修筑此泉，专供学生们下课之后洗笔之用。”
王妃脸上火辣辣的疼，尽管她早就有了防备，但还是被何驰狠狠打脸了。这个水匪可真是大全才，长安两座水塔是他派人去修的，田埂上的抽水井也是他派人去修的，洛阳的水司楼虽然未曾得见真容，但同样是他的杰作！这个人对于水的了解过于逆天了，一眼活泉竟然是生造出来的，此人之才竟能改地逆水。
“原来如此，驸马果真大才也。”
王妃向前，钟文平跟进，孔秀最后押阵。接待人员在洗笔溪前又进行了一轮精简，女学生去了女子学堂前，番邦先生们由阿图卡亚带着全部退去了，门前只留男学生站定等着，钟文平和孔秀作为主要接待人员先后跟随王妃进入男子学堂。
学院正门金晏和韩义领着各自的部曲往两边去拴马休整，现在整顿完了两人正好回到门口，一人一边好像两尊门神一般立着。
“嘿，看到了没有。”
“……”
金晏看了一眼门前的对联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真叫一个佩服，果然帮主就是帮主，他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一名官吏。
“赌局怎么说？”
“你想怎么说？”
“我不讹你，就请顿羊肉吧，到了襄阳我挑地方你请客。”
“你来荆州才多久，嘴巴倒是变叼了。”
韩义一阵得意，昂着鼻子说道。
“那是，这里的水土养人啊！”
韩义和金晏在门口图着嘴上痛快，王妃跟着领路的钟文平步入面阔六间的学堂之中。
“这里是男生学堂，面阔六间，其内可以容纳百名学子同堂听课。”
“应该叫您钟先生对吧。”
“王妃面前不敢称先生。”
王妃笑着摇了摇头说。
“刚才入门时写着不论尊卑，我既然来了学问之地自当卸去这层桎梏。敢问钟先生，这屋子里为何如此通亮？”
王妃一进入学堂就感觉到一股敞亮，自己好歹是王妃，纸糊的窗户能有多少采光效果她还是知道的，眼前的窗户大有文章，最顶上两层透白的窗上泛着珍珠光泽，这种材料远胜于寻常的窗纸窗绢。一眼看去对比过于强烈了，它们明显比下面几层的窗户纸更加透亮。
“上面两排窗格里装的都是学生打磨好的明瓦，是驸马安排学生们做的手工，一来用以锻炼心性，二来替换原本的窗纸增加采光。”
“这些东西可比窗纸透亮多了，也只比宛城出产的透亮琉璃稍逊些许，却不知这等奇物如何做的？”
面对王妃的提问钟文平有意无意的看向孔秀，孔秀微微点头，他才转身向后面走去。陆笑伸长脖子等着，只眨眼的功夫钟文平就捧回了两块闪着五彩珍珠色贝壳。
“王妃请看，这些是岭南采集来的海月贝壳。外廓扁平，壳体透亮。”
王妃透过贝壳几乎能看到钟文平的五指，它表面自带珍珠五彩，正是她在窗户上看到的晕色。
“就用这样的贝壳做的？”
“具体工序比较复杂，这两块只是半成品，还需经过三四次打磨，每次磨百来下。全部磨至七八成透亮，然后用工具取中心最平整最均匀的一块。制作这种明瓦最忌心浮气躁，好多学生用了一月时间才勉强做成一片，所以这里的窗户大部分都还是窗纸。”
王妃终于知道为什么孔秀会在这里！何驰所在的地方必有奇珍异宝，这学院里的窗户都有这么大的门道，巴掌大小的贝壳打磨之后切割成正正方方的一块，看看这学堂四面多少扇窗户，要全部把窗纸替换成明瓦，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恐怕天子的闻政殿里都还没用上这些好东西呢！
“难怪，难怪……”
王妃并不纠结，何驰的教育方针可真是奇怪，通过精工细作磨练学子们的心性，这种方法若换在其他书院，八成会被人说成有辱斯文。毕竟士农工商，读书人去从工事，这明显是掉价了！
“母妃，你看！”
陆笑的眼睛异常活络，她立刻发现了新鲜的东西！王妃稳着步子，缓缓靠近毛躁的陆笑，原来她正指着铺在桌上的作业，又看纸上当头标着“甲”字想来是作业评出的前三甲。
“这是学生们书法作业中评出的三甲。”
“让我看看。”
“王妃请。”
王妃不紧不慢，她先看了看左边的那张，字字高挺，笔直锐利，只可惜转折略涩，是为败笔。右边的那张，字字饱满，欠缺棱角，与左边的那张可谓两个极端，单就行文写字而论这两人已然不差，剩下的就是日积月累不断精进。
“这！”
王妃的视线终于落在正中间的那张纸上，一声惊讶吐了出来。
“好漂亮的字！”
陆笑也看出此人的不俗之处，行文流利、笔走龙蛇，相比左右两位根本不是一个层次的人物，笔上功力十年有余！
“祖茂。”
王妃转身看向钟文平问道。
“字写的真好，可是出自书香之家？”
钟文平哽了一下，真不是他想拆王妃的台，而是王妃自己撞上来的。
“不是，祖茂只是一名普通学生。”
“此人笔走龙蛇、功力不凡，笔尖功力恐不下十年。”
钟文平抿着嘴不说话，王妃却以为钟文平是在藏拙，但是她一看孔秀的反应，立刻发觉不对，好像人人都在回避着这个问题。莫非自己猜错了？
“若我没记错，这个姓祖的学生，是驸马捡到的孤儿，端笔到现在满打满算不过半年时间。”
孔秀职在京城，故而算个外人，他自然不怕得罪王妃，而且刚才那句话还给王妃留了半寸脸面。他在学院里可没闲着，师生册翻过，书库里也逛过，妥妥一个学术间谍的做派。这个祖茂他有印象，学生档案里写着关中孤儿，他是从关中一路翻山越岭流浪到此的！
王妃稳着架子不倒，能让自己看走眼的人着实不多，既然撞上了这样的奇才，正好见上一见。
“我能见见他吗？”
王妃落话，钟文平点头去了。要说关中人才流失，钟文平也算一个。他在长安为师尊守孝的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关中王爷们要是识货他早就在王府之中担任一官半职了，无论如何也不会落到何驰手中。
不一伙儿钟文平就带着祖茂走了进来，陆笑一声“好小的人”，王妃心中传来阵阵闷疼。
“祖茂拜见天水王妃。”
“你写的一手好字，笔走龙蛇颇具大师风度，不知师从何人？”
“……”
祖茂也没料到王妃会直接问这个问题，他抬头看了看钟文平，钟文平也是无法只能轻声道“照实便可”。
“那俺就是师从何荆州。”
祖茂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妃摇头皱眉道。
“胡说，驸马的字迹我也见过，却不似你的纸上这般稳健。”
“祖茂不敢妄言，俺其实不会写字。”
“不会写字？！”
“俺的字其实都是照着别人的字画出来的，俺从小就没上过学，俺只会画画。奈何上学一定要写字，何荆州就对俺说字也是画，你就照着字画下来，而且要照着最漂亮的画。”
祖茂说的话掷地有声，不说钟文平吃了一惊，就连孔秀都是一脸错愕！这何驰是什么鬼才，捡到的孤儿又是哪里来的神仙，别人练就一手好字要经年累月，他只需照着画就能模仿名家笔触！
“我不信！”
“王妃不信，俺也没法，俺说的都是实话，要不俺给你画一张。”
“你会画什么？”
“俺最会画羊了！”
王妃气势上来了，她血气上涌竟然忘了自己是客，直接抬手指挥道。
“好，你就画羊给我看。来人啊，笔墨伺候！”
老鹰伏在暗处发出得意的一笑，心高气傲的章二娘竟然被一个孤儿气的破防了。她若不趁着现在磨平了棱角，南下襄阳可有罪受呢！
一张白纸铺在桌上，钟文平拿起墨棒替祖茂研墨，一排毛笔摆在桌上，祖茂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只见他卷起两条袖子，左手伸向砚台上摸来三指黑，先在指头上搓了搓，又揉了揉，最后朝着白纸上抹了抹。
王妃眉头紧皱，看着纸上那三指黑，怎么也不像一幅画！祖茂画笔都不用，就这样西一指东一坨，整张白纸四角皆黑，留下中间一团白。渐渐地他不再大把涂抹，而是竖起手指小心点着，取墨也越来越小心，细微处用小指轻触，墨迹绽开渐渐晕出了三只羊羔的外廓。
孔秀看着纸上成型的羊羔，心中大呼“妙哉”，这种百年难遇的奇才竟然能被何驰捡到！单凭这一手绝技，孔秀就能举荐他进入两馆求学！
钟文平则已经看傻了，他手中的墨棒不知何时被祖茂抽走了。已经是一副大花脸的祖茂正握着墨棒，以它为笔用其棱角在纸上勾勒出一个人的背影！
而王妃眼中是另一番情景，祖茂身后出现了何驰的影子，随着气血上头她的视线都已经模糊不清了。
“画好了。”
十指砚中过，裁出三团白。无笔也成画，枯影牵羊来。
“母妃？”
王妃明显在忍耐着，自己太小看何驰了，自己也太低估何驰了。输是既定的事实，哪怕自己不想认，也当知道民心所向这四个字的含义。
“果然奇才，驸马果然慧眼识珠。你还会画什么？”
“我还会画熊、狼、鹰……”
祖茂突然一低眼睛，再抬头时他开始打量起了面前的王妃和郡主。
“怎么了？”
“驸马说这些野兽用指头画自可保留其野性，但若想更进一步就需要借助工具，画更精致的物与人。他说俺最好能从画字之中有所领悟，领悟出怎么样才能画出倾国倾城的美人来。”
祖茂的话脱口而出，全场一阵沉默，陆笑嫌弃的往王妃身后躲了躲。孔秀无奈抬手捏着眉心，心中感叹着“这真不愧是何驰能说出来的话！”。
“柳成年纪大了？！”
何驰看着手中这张纸上的字，脑中突然电流疾走，浑身似有蚂蚁在爬一万个不舒坦。他好似见到了大恐怖一般，三四下便将纸撕了个粉碎，想丢又怕，想烧又没有现成的火源，于是心一横直接张开嘴巴将碎纸嚼了嚼生咽了下去。
负责传信的鬼营信使都看呆了，何驰将信咽下后，恢复到了正常状态，一脸严肃的对他说道。
“我知道了，给我几天……时间……。不行，不行，今天我就回京！今天就回！”
何驰说着也不管刺史府里的事了，一路快手快脚的往马厩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