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了!
当何驰站在洛阳城东门前等着鼓响开门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光顾着赶路了,如何处理“柳成年纪大了”这件事,他是一点准备都没有啊。
柳成年纪大了!这道绝命题,搁在中华历史上这种位高权重的重臣很少有人能平顺落地,何驰固然可以努力一把,但也需要柳成本人配合。这个交接过程甚至关系到吏部的整体结构,柳成固然是清官,但他提拔起来的门生故吏可是数以百计的,眼下最好的做法就是让柳成老死在位置上,除此以外所有办法都无法保证他百分百的安稳。
天子是真的想换柳成?还是只是预备换?亦或是根本不打算换?想换又愿意出多大的代价呢?
柳成只要保证自己不犯错,他便是无懈可击的。况且都已经到了这个年纪,眼看着善终就在眼前了,什么样的诱惑才能让他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呢。
“这就是京城啊!好大的城门啊!!!”
何驰牵马半蹲在地上写写画画等着城门打开,身后一个六岁小子无防备的仰头走来,突然一个男子好快的一拉,将小子从马后拉走了。
“喂!你怎么牵的马!”
“啊?我?”
何驰蹲着扭头转身,看着那一脸怒意的父亲将儿子拉在身边,这幅样子显然是气还没消呢。
“牵马的!你不看着马在那里看什么呢,要是那畜生踢了我儿子怎么算!”
“……”
老来得子紧张那是必然的,何驰看着这对父子如同爷孙一般的年龄差距,胸中虽然有气,但也能理解他的狂躁。
“爹!”
孩子呼一声“爹”,男子的火力立刻转移,凶着脸说道。
“让你瞎跑!还往马的后蹄上凑,非得挨了踹你才老实。我带你来京城干什么来了,穿着新买的衣服老师都没见呢,就不知道规矩些。”
孩子捋着新衣的袖子,收起淘气嘟起嘴巴缩到了父亲身边,那老父亲还不解气,有一句没一句的数落着。何驰看着看着气也就消了,头发花白之人带着一个六岁的儿子进城拜师,肩头的布包里想必就是拜师礼了,能将儿子托举到这一步对于一个普通百姓来说着实不易。
“这么做……是不是有点太狠了!”
“何驰!何驰!何驰!!!”
天子的怒吼在天机殿中回荡,何驰终于回过一丝神来,他双眼终于聚起光来,缓缓的抬头扫了一眼。
“你难道睡着了不成!”
“回禀万岁,微臣一路赶回来,的确没有睡觉困乏的很。”
“你真是越来越没个正形了!刚才百官的议论你可听见了?”
“议论了个啥?”
文武百官嫌弃一股声讨的巨浪,何驰站着任“浪花”拍打。刚才自己一直在想事儿,他们的议论何驰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诸位大人不要生气嘛,我的确走神了。一路赶来两天没有睡一刻钟,马都换了八匹,脚都勒肿了。你们也要体谅体谅我嘛,刚才……到底讨论了个啥?”
群臣的声讨渐渐平息下来,魏炅上步来到何驰身边说。
“当然是讨论关于南阳郡贩卖奴姬的事!何驸马,你莫要说你不知情啊!”
“知情!知情!”
“所以你有什么话说?”
何驰兜着笑脸朝着所有人作揖,然后朝向天子说道。
“这说明,那名胡姬很漂亮啊!”
“何驰你太放肆了!”
魏炅的指头就快戳到何驰脸上了,何驰抬手将魏炅的手指按下,轻笑道。
“魏大人不要着急嘛,令公子就在南阳郡,你一封家书过去问个明白不就行了。”
“……”
“你看,你看!你是不是没有问过?”
“此事与贩卖奴姬毫无联系,何驰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何驰摇着脑袋,叹道。
“那我再问魏大人,说南阳郡贩卖奴姬的是几家之言啊?”
魏炅不敢接话,天子也皱起眉来,的确三位侍郎三封奏本,只有一封里写着这件事。说严重点,那也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说轻省些,是不是意味着其他两人并没有看到,蓄奴的问题没有那么严重。
“何故狡辩!证据在此,你自己看。”
天子发话,李福将证据端到何驰面前,何驰抬手打开奏本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最后点头道。
“回禀万岁,微臣不敢狡辩,但微臣需要说几句话。”
“说。”
“第一句话,这名胡姬一定是个美人,一定给了别人很深的印象。”
何驰身后讨论声淅淅沥沥,他好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第二句话,这看似一回事,其实是两回事。买昆仑奴的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而买胡姬的人是我。”
巨浪再次袭来,甚至有人发出了“呸”的唾弃声,何驰缓缓将奏本放回李福手中,苦笑摇头道。
“这第三句话,就要得罪诸位大人了!你们一群朝上官懂个屁啊!!!”
何驰突然一声怒喝,尤素站了出来,激情怒怼“天机殿上何敢放肆!”。
“放肆怎么了,你兵部尚书还要谢谢我呢!那名胡姬是给一名落下残废的边军将官买回来当老婆的,是明媒正娶县里落的婚书,安家治业都是我出的钱!”
“……”
朝堂之上瞬间鸦雀无声,何驰袖子一撸,扬眉吐气道。
“怎么了,说话呀!我何驰如果乐意的话,买个京城花魁去服侍他,碍你们什么事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就地安置成家立业,这总没有违法吧。本地的女子不愿意嫁,我总不能按着头逼她们嫁吧。买几个胡姬回来当老婆就有这么大动静,那诸位可知苗族、黎族、壮族的男子女子成了多少对呢?荆州的北面碍你们了,声音叫这么大!荆州的南面几千户人家出双入对,这就事不关己了是不是!”
“何驰。”
天子一唤,何驰便立刻转回恭敬的跪下。
“陛下。”
“你强词夺理干什么。你敢保证只有这么一名胡姬?”
“那倒不是。但陛下息怒,这和基层管理有很大关系,况且我也不止买胡姬。我还吩咐了人从周边州郡联络媒婆,专替本地的糙汉牵线搭桥,实在有些人牵不动才动了这歪脑筋。”
天子也是麻了,一个荆州刺史整天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政绩政绩看不到,说出去更是颜面扫地。
“此事既往不咎,以后不许再干了!”
“恕微臣直言,这事还非干不可。”
“……”
天子憋着一肚子火气,何驰却自顾自的开口说道。
“陛下息怒,若是微臣能够以道理说服陛下,还请陛下容微臣继续干这些事,微臣从来不在乎体面,只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若不在细微处下手,管必失当、行必失序、令必失信。”
“好啊,那朕就听听你的大道理。”
“微臣拜谢陛下恩典!”
荆州之地已经陈平日久,女子相关的产业也渐渐铺开,一名女子一台织机已经比种田的男子赚的更多了。这种情况冒头之后,很多女子就动了挑选如意郎君的心思,而且女子的家人也渐渐淡了嫁女的念头。这种情况下嫁女等于把财产让渡出去,很多人的心态就会失衡,所以本地女嫁本地郎就变得越来越困难。
“男子明面上赚的没有女子多,但能让女子们安稳织布的环境是边军将士提供的,吃的用的无一样不是地里种出来的。微臣需要这些人繁衍后代增加人口,虽然有针对女子未嫁征的重税,但微臣想着能不能用另一种手段去做这件事。于是就往细处钻营,发现只要能在一处做到‘缺一’就能起到催嫁的效果。”
“缺一?”
“东村有十男,西村有十女,这时突然从北村来了一名女子嫁给了东村的一名男子,那么东村只剩下了九名男子,西村十户女子之中必有一户将来要被课重税。为了不被课税,西村的一女就要被迫嫁到了别的村里去,这样一来别的村里又缺了一,于是又有一名女子需要急着找婆家,如此循环下去最后扩散到一县、一郡。”
“……”
“胡姬的确是微臣买的,也不止买了一个过来。可这些窟窿总要有人补啊,好多边军带伤回籍,县里总用挑剩下的搪塞,有些人心灰意冷了也就说着‘不想连累良家女子一起受苦’。我何驰不会过分苛责县里,毕竟县太爷是父母官当地总有人情世故要做。但我自己贴钱去照顾他们安个家,这总可以吧!”
群臣没了声音,天子环视一圈,心中甚是欣慰。治理一方说起来容易,真能做到如此顺滑的当真没几个。
“朕体不易,此事便罢,以后你酌情便是。”
“微臣多谢万岁。”
魏炅呼着“万岁圣明”,正当天子想要收起话题的时候,柳成站了出来。
“万岁,刚才驸马说,胡姬是一回事,昆仑奴是另一回事!微臣以为昭国乃是礼仪之邦,人祭都已经废了,西域也已经设府,怎可任人贩奴徒增笑柄。”
天子看向何驰,何驰却转身看向张晴,并把手一摊说道。
“好啊,张大人把钱还我,以后我绝对不让任何一个昆仑奴进荆州!”
“驸马这是何道理?”
“是啊,为什么诸位大人做事之前,就不能动动脑子想想呢!西域的确设府了,但我何驰敢问诸位,西域的那些小国小城能派多少人来服徭役?”
“……”
“我再敢问诸位,他们的瓜果能运到关中抵偿赋税吗?”
“……”
“我想除了楼兰,其他的地方很难有东西运进来,就算有也是百头骆驼的大商队 。”
天子有些不耐烦了,直接问道。
“何驰你就直说吧。”
“谢万岁!那我就直说了!我何驰承认,买卖昆仑奴是不仁义不道德的,但是总不能因为不仁义、不道德,我们就让那些小国饿死吧。就好比他刚刚开始学种地,我们就指指点点去抢了他的锄头不让他刨土,非要强硬的规训他们,却不知他们可是连饭都没的吃啊!”
“……”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自己吃饱穿暖了,就反过去说他们如何不仁不义。诸位大人在京城看到的西域商贾,那都是西域的人上人,能穿花裙翩翩起舞的胡姬能算几个,真正的西域人诸位大人看过几个?我何驰的确放任了,这件事我认为只能疏不能堵,堵则必乱!那些西域送来的昆仑奴换得的钱,最后都流到官营的铁器作坊里。西域的大商贾都走象牙、珠宝、玉石的,如果我们不让贩卖昆仑奴的低级商贾进来,那么将来垄断西域铁器就是大商贾。那些无法与大商贾对抗的人,只能屈服于大商贾之下,成为他们的附庸。”
何驰的视线散在朝堂上,长叹一声说。
“我何驰也想图个长久,也想着将来西域的百姓能够自给自足,他们的子孙后代可以不再以贩奴为业。但万事万物总要有个头吧,树高千尺总不是一夜长出来的,树苗的确难看了点,但那里是沙漠戈壁,能有大大小小的葱绿冒头就已是不易,君不知为了这点利益要在沙海里埋多少白骨。故此以长久计,我认为必须给那些人一个机会,否则将来丝路之上必是大商队垄断贸易,铁器在手、驼队甚多立地称王也并非一桩难事,请诸君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