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贯可以是一个花魁的赎身钱，十万贯也可以是一个戏班子连带场地和后续运营费用的总合。郭子莲在京城可没闲着，一边编写新的戏本，一边还要监督戏班的排戏，现在整一班子人衣食住行已经上了顶配，何驰给的十万贯启动资金才只花了两万贯而已。
按照时间线来算，中国的最古早的地方剧起源于北宋末年，南宋进步一出现了南音和南剧，后世戏剧的唱腔之中都有南音的影。而昭国出现的这种戏剧出自洛阳，其更接近于连唱带打的话剧，北方人日常吐字短促有力，以至于整部戏中的男性形象太过突出，虽然这很符合“夺玉佛”的战斗场景设置，但女子在演出唱词时欠缺吸引力，给人一种失衡的感觉。
何驰在干什么？他当然在听戏啊，两万贯钱训出来的一班文化工作者，何驰作为投资商自然要好好的验收一番，于是就干脆让戏班子来侯府之中演上一场。何驰也是难得忙里偷闲，只等这次验收结束就要南下收拾烂摊子了。
戏班子就在侯府的院子里摆开阵仗，何驰和郭子莲坐在正席，墨玉单独一个座位隔开两人坐着，至于曹枢天刚亮就被诸葛苋带进宫了。
何驰看着戏子们你来我往，经历了好一阵热闹的“厮杀”，想着果然钱没有白花的，刀见白、踹出声、摔有尘，戏班子还没有学会套招，有几脚真踹实了也没有听到一声喊疼的。看着一场打戏结束，何驰想着有些东西还是应该适当教上一教，否则这么唱戏就是纯把人当耗材整了。
“好了，停吧。”
何驰起身，一众人立刻收起了动作，低头站成了一列，何驰走过去看看那些十三四岁的孩子浑身摔的都是土灰，心疼的不行上手替他掸了掸肩上的浮灰。
“夫人，你是编剧，你也看好了！”
郭子莲微微坐正身体，何驰将一把未开刃的钢刀握在手中，冲着那些武把式说道。
“唱戏哪能这么唱啊，这么打下去几人能受得了。好不容易练出来的人，一场唱完就要摔成残废。接下来我教你们套招，什么是套招呢，就是假亦真时真亦假。招是演练好的，对手按照套路接你的招。”
何驰指着一个武把式说。
“你来个弓步左侧身！”
随着武把式亮出弓步左侧身，何驰挥刀砍了个落空，郭子莲起了一阵激灵，一种前所未有的灵感在她脑中迸发。
“我刀砍空了，你正好刀砍我的胸口，但是别用刀刃真砍啊。你要学会演的真，用刀格这么一推，我往地上一倒你的刀紧跟着一回，看起来就是你把我砍倒了。正好和刚才连起来，我们打两招试试看。”
何驰说着后退两步，武把式也站好了位置，何驰跨步一刀，武把式往左一闪对着何驰的空门一推一拉，何驰重重的往地上一躺，一套最简易的套招就成了。
“驸马！”
看着何驰摔倒一众人好生紧张，他却不以为然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说道。
“别管我了，套招你们看懂了没有。”
“懂了！”
“套招虽然是假的，但身手越是好的人，演出来的效果就越像是真的。尤其是往地上磕碰的人，怎么摔的响，怎么摔的真，怎么避免摔伤，你们都要自己琢磨。也顺便多研究套招的路数，什么一对一、一对多、多对一，你们自己研究出来的招数都是自己练就的本事，谁都偷不走。”
“懂了！！！”
一众武把式脸上扬着笑容，何驰很自然的就和他们打成了一片，郭子莲正在脑子里过着戏本，想着如何按照戏本把套招融进去，打得再热闹些。正在这时一道不善的视线盯了过来，郭子莲反应极快，一眼便戳了过去，墨玉被扎了一眼立刻垂下了脑袋。
“夫人，怎么了？怎么吹胡子瞪眼的？”
何驰走回座位前，他看着郭子莲瞪着墨玉，便好奇多问了一声。
“点子扎手。”
“哟，夫人学起了黑话。”
“写戏本用得着。”
听着郭子莲口中泛出的醋意，何驰只是笑着不去干涉，反正只等明天自己一走，这矛盾也就没了。正在此时，一名侍卫快步进来，朝着何驰禀报道。
“启禀驸马，太子驾到。”
何驰点头应了，低头对郭子莲说。
“这里你收拾一下，我去前面接待太子殿下。”
“知道了。”
何驰甩下院子里的一众人，快步往前面走去。面对突然到访的太子，何驰有些意外，太子有事应该唤何驰去东宫问话，直接来一个臣子的府邸，这其中很可能涉及到立场问题。被有心之人捡去，不知会编出多少种说法。
“太子殿下。”
“驸马，吾想了许久，还是有一事不明，赶来相问。”
“殿下若有疑惑，可召微臣去东宫问话。”
太子知道自己可以在东宫之中传唤官员，但何驰是个风风火火的家伙，荆州还有赈灾事宜，实在怕他一个不注意就离了京城找不到了。这种招呼都不打就到处跑的事儿，并非没有先例。
“所以吾就亲自过来了。”
“此乃微臣之过。”
“没有什么过不过的，驸马本就在外，外事复杂吾知汝不易。但有件事吾一直存着疑惑，还请驸马明言。”
太子的一句“明言”，让何驰好生尴尬，有些事真的说穿了，自己就要少掉几张底牌。太子年纪虽小，但心智已开，现在轻易亮了底牌，将来说不准就有苦头吃了。
“请殿下赐问。”
“管子曰：大德不至仁，不可以授国柄。见贤不能让，不可与尊位。罚避亲贵，不可使主兵。不好本事，不务地理，而轻赋敛，不可与都邑。此四务者，安危之本也。”
“然也。”
“吾敢问驸马，为何要提议启用柯安民。照此四务，他如何能当财税之权，去那等重财重利之地。”
好一个太子，读的书越来越多，心智也越来越成熟，问的问题也越来越棘手。终有一天自己要遭遇这父子的混合双打，保了那么多人善终，最后自己能不能落一个善终呢。何驰看了一眼跟着太子来的两名东宫太监，最终下定了决心。
“敢问太子殿下，柯安民落马前所任何职？”
“刑部尚书之职，因其查不实、刑失度、贪墨甚巨、构陷忠良，数罪并罚罢官免职。”
“太子既然都清楚，那我也就没必要说的那么隐晦了。”
何驰松开肩膀，昂起脑袋，略带轻松的问道。
“敢问太子，人人都知道粮仓里要清楚鼠患，就必须养狸猫。但为什么养了那么多猫，老鼠却总是杀不绝呢？”
“……”
“某再问太子，如果有一只被猫抓住的老鼠，它浑头浑脸沾满了猫的味道，又被放回了鼠穴之中，其他老鼠会怎么看待它？”
“……”
太子垂头想着，何驰静心等着，好久好久之后，太子磕磕绊绊的回答道。
“老鼠捕之不绝，因为其踪难觅，其数甚巨。”
何驰点了点头，太子想到第二个问题时，彻底卡住了，他挠头抓耳好一番思考后说。
“吾以为，治鼠还需养猫。驸马所说的以鼠制鼠之策欠缺稳妥，沾了猫味的老鼠他终究还是老鼠，放鼠回巢无异于放虎归山。”
“太子是这么理解的，我想以鼠制鼠？”
“是。”
何驰点头笑着，说着“也是一种解法”。
“况且我昭国刚刚会试结束，翰林院中人才济济，驸马何必执着于这些劣迹斑斑之人？”
“太子说的都是中肯之言，我何驰也认为全是道理。但现在我有几句话，想请太子仔细想想。聚在彭城的都是从淮北盐商处巡获的钱财，这些人见利忘义，聚拢私兵、强夺田产、致使淮南出现荒驿，但为了淮北稳定，这些人不能剿除。”
“为什么不能剿？”
是啊！问你爹啊，为什么不能剿。剿干净了，大洗牌了，翰林院随便选几十号人去替下整个盐道，一切归零重来岂不爽快。这样爽利的现成好事，何驰不会做吗？
“因为这些事很多人都在做，其中也包括河北姜氏。”
太子心中一阵刺痛，他不可置信的看着何驰，何驰居高临下的看着太子。两名东宫太监明显急了，一个劲的朝着何驰打眼色。何驰却不理他们，专注在太子身上。
“驸马这是何意？”
“是为天敌者，一定是共生关系。若一者已经将另一者彻底灭杀，您是断然见不到被灭者的，如此这般您还会说这两者之间是天敌关系吗？太子眼中看到的猫，有时候很可能就是沾着猫味的鼠儿，而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猫儿。”
“大胆！！！”
太子心脏骤然加速，他在河北检地出奇的顺利，外公一直在以自己的影响力帮护左右，失去了房氏的阻碍，一切都推进的无比顺利。何驰怎么敢有这样的胆子信口雌黄，他是在说姜氏一族也是老鼠，不过是一只沾着猫味的老鼠！！！
“官员任免不过一桩小事耳，只需万岁御笔一批，圣旨之下无有不从者。若非无人可选，也轮不到微臣来做这个主。微臣也是无能之辈，只能选一个合适那种环境的人物。”
“大胆！住口！吾亲自点的田册，怎么可能有纰漏！”
何驰完全不管太子如何说，只愣愣的继续道。
“淮北形势复杂，若是换个愣头猫儿过去，非但不能压制鼠患，还有可能搅得天翻地覆。国营钱庄是重财重利之处，也是各方觊觎之地，更是大乱之地，那里需要一个有着猫儿味却是鼠儿身的人，需要一个与各方势力有旧前科又不怎么干净的人。现在还不是冲着这群鼠儿彻底翻脸的时候，微臣必须给各方一跳退路。”
“住口！！！何驰你说谁和柯安民有旧！你诽谤忠良胆大包天，我定要上奏父皇，治你大不敬！！！”
太子暴跳如雷，他的努力在转瞬之间就被何驰彻底清零，一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砸入心中，这个孩子的呼吸都伴随着阵阵隐痛。
“请太子明鉴，灭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若以为凡事都只有黑白两面，那么微臣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的。殿下须知一时有效并不意味着一直有效，黑白之间、权衡之需，隐鼠蹑踪乃是常态……”
“住口！无凭无据，你何敢胡言乱语！”
“想要长治久安，绝不能图一时干净。我等都身陷局中，而非局外之人。”
太子发起火来，冲着何驰挥拳打去。两名侍卫立刻将何驰往后拉去，另两人挡在太子面前，直呼太子息怒。
“微臣把该说的都说了，请太子明鉴！”
“何驰你等着，我定要你不得好死！”
太子的声音穿堂过室，两名太监劝着“不气不气”。何驰只轻叹一声，一个孩子本不该知道这么多，何驰直接用可以“热拔插”搪塞过去也是可以的。但这个孩子是当朝太子，刺痛了他总好过让他沉在国泰民安的梦里，谁都可以造梦，只要在梦里的人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梦就是真的。面对太子的怒喝，何驰皱着眉头连句请罪的话都没有，就这样直接转身离了客厅。
事最终闹上了闻政殿，天子听着太子的诉说，手里的毛笔都扎在了纸上。最后太子说着说着，竟然哭了起来，呜呜哇哇好像一个孩童一般哭着闹着。
“这个混账！朕定要让他百倍偿还！你们也真是的，怎么带的太子，何驰那种疯魔的人物，你们就不知道上去掌嘴吗？！”
“父皇，外公一直在帮我，他不可能……不可能的……”
太子抹着眼泪，天子无法作答，孰是孰非他的心中自然清楚，但是何驰不应该对着一个孩子这么说。说的太早了，实在是太早了！
“来人啊！”
秦未来了精神，立刻举步进入殿内。
“愿听陛下差遣！”
“去皇后那儿把曹枢给朕撵出宫去，以后不准他再进宫来！”
“遵旨！”
“李福，先送太子回东宫，再派人去何驰那儿给朕盯着他掌嘴五十！”
“遵旨！”
天子心中烦闷，一低头看到了被笔戳成一团的大墨点，心中更不是滋味。他匆忙挂笔，又高起了一声道。
“来人！”
“陛下。”
“去告诉李福，唤个跟着太子的人来，朕要知道何驰究竟说了多少混账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