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黎明时,又有一波睡饱了觉的士兵来换防,三千人就地休整呼呼大睡到了日上三竿。
“真是奇了,这庄子里的人不要出来干活的吗?”
何驰睡饱了正赶上伙夫送大饼过来,黎明换防的正在啃大饼,而啃完大饼的已经上岗执勤了。
不多时庄子前门开了,何驰看着从里面一个个走出来的“庄稼汉”险些笑场。这些家伙细皮嫩肉,手上连老茧都没有,衣服倒是能找到合适的,但是这鞋子都一双双好鞋啊。何驰虽然是个九品亭长,但最多也就在做实验和待客的时候才像模像样的穿布鞋,平时不是草鞋就是光脚,自己下地研究嫁接还不是一身的泥点子。
“柳小五。”
三传令之一的柳小五被何驰喊到身边,两人就这么不紧不慢的靠近出庄的农家汉,正好老太爷也出来了,这门口有士兵围着,场地着实不太宽敞。
“你推我干什么。”
一个脑满肠肥的人堵在门口,老太爷的拐杖蹭了他一下,那大公子脾气立刻就上来了,回头就是朝着老太爷吹胡子瞪眼。但还不等他跳起两秒,何驰手中一条马鞭就打了过去!
“什么身份还敢吼老太爷!给我拖出来打!”
“何大人……他……”
“老太爷别生气,这种贱骨头打够了就乖巧了,我最看不起就是这种天生贱命踩着泥巴的往老太爷头上骑!”
兵卒们不管这些,就算明知道拖出来的是当地豪族也照打不误。当初郝统在的时候,是条豪族的狗都能骑在底层官兵头上,脏活累活都是交给官兵收拾,有时候屯田兵还要被他们当成苦力使唤,谁的肚子里不是一股子怨气。
郝统已经不在,但是当地豪绅结成的网还在,而且为了避免被清算他们抱得还更紧密了。
那个胖子挨了十多下,哭嚎着爬到那群“庄稼汉”之中,一个个“庄稼汉”看着何驰,都畏畏缩缩不敢踏出一步。
“那兄弟几个,带他们去地里干活。吃夏家的饭不干活?美得他们!”
啃着大饼的士兵一跃而起,两个盯一个是何驰早就定好的盯人方针,远处田埂上还有少士恩和先锋骑兵晃悠,除非你自信能跑过马儿,否则只有乖乖干活的份。
“何大人……这些是……”
“我知道!只能说给你们脸,你们不要脸。为那么几百亩地值得嘛?”
何驰嗤之以鼻,他已经懒得再和夏老太爷废话了,整个夏家庄已经围得像铁桶一般,现在就看大家谁耗得过谁。
说来人和人真是不能比,要是曹纤的庄子被这般围着,十里八乡的百姓早炸锅了。再看看这夏家被围,十里八乡就没一个帮他们说话的,不少放牛娃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些在田里打滚的人还发出叫好声。
时间到了中午,出门的“庄稼汉”全都半死不活的退了回来,这磨磨蹭蹭一上午没干多少活,反倒有几个人快断气了。
“何……何……何大人,我是吕家的,吕倩好歹也是我家的远房亲戚,请你看个面子放了我吧……”
最先熬不住的那个瘫坐在地上,任凭烈日炙烤他再也挪不动一步路了。
“来人!带这姓吕的回家丈地,我给你十二个时辰好自为之。”
“何大人!我也愿意……”
“一边呆着去!”
何驰才不会心软,机会昨天给过了,要是那夏王氏听进去半分还有这档子事?这六千名兵卒陪他们熬了一晚上加一上午,才熬出些滋味来,不是喜欢熬嘛,干脆大家一起熬。今天上午看那豪绅在地里义务劳动,就等着中午传出去下午演好戏呢,要是让他们一个个都走了,何驰上哪看戏去。
“何大人。”
正在棚子下躲正午的大太阳呢,突然一个老人提着一壶酒朝着何驰走了过来,士兵们起了些骚动,但是一看来者是个普通百姓也就随他去了。老人家的确没有恶意,他就是来找何驰的,眼看夏收完就要夏种,他也是邻乡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来这里慰问算一半,另一半是求何驰办点事。
“何大人,我知道您是船帮这个!”
老人竖起大拇指,意思在明显不过,见何驰并不为难他便靠的更近了。
“你们船帮有挖泥的船,能不能让它们来咱们这里一趟,这田里肥少了,夏收歉收了秋收可不能再荒了。”
一个大大的问号在何驰心中升起,之前只有一艘吸泥船的时候忙不过来情有可原,但是现在这江上已经有两艘官家的、两艘船帮的吸泥船在跑,想要抽泥堆肥只管去找码头的船帮子弟说,这来来回回总有顺道的时候,就自己回乌林的那段时间,还见到吸泥船在码头停着呢,听开船的人说总有活接不上的时候。
“吸泥船没来过吗?”
“来是来过,但是……不让船往小河里开。”
老人的眼睛一动,看向夏家的庄门,其中意思何驰瞬间领悟了。不愧是高墙大院,曹纤的庄子一半还是篱墙呢,住在这样的高墙之后的人果然高人一等!
“早知道昨天我就撕了你们的皮!看什么看,下午继续给我干活!”
何驰先对墙后的人喝骂,又转火向趴在工棚里休息的“庄稼汉”。下午的农活是铁定跑不了的,这些“庄稼汉”累死累活干了一天看着辛苦,其实总工作量也不超过三亩地。一到黄昏西斜,何驰敲开了夏家的大门,然后将一个个快死的“庄稼汉”推了进去。
夏家大院里哀声整天,像是五六个屠户正在刨猪放血一般,闹了小半个时辰还不消停,就在兵卒再次轮替换班啃大饼的时候,远处守着外围的少士恩被一个老妇人抱住了右腿。
“少大人,你可不能这样。”
“不能怎样啊。我当时要检地你们到处堵我,真当我没脾气。我告诉你们书信已经在路上了,你们要上奏赶紧去奏,完不成圣命我也无法交代,是你们逼急了我,我才出此下策。”
少士恩也终于学会了语言的艺术,当初那群士绅怎么堵他的,现在他把那心中郁结全都吐了回去。他是真想干出些事业来,有了何驰出谋划策,他只需要按照计谋付诸行动。
一夜熬过,今天上午夏家出来的是一批真的农家汉,何驰看着他们自觉的下地干活便没有为难他们。眼看着正午就要到了,只见那个吕家的人身后跟着三个主簿正向少士恩走去。少士恩听了汇报瞪了吕家人一眼,直接来找何驰。
“丈量好了!三千石超了,怎么办。”
“超了多少?”
“大约十几石吧,前面欠的税也补齐了。这些人真能做假,八年的税都欠着,粮少了一万石,钱少了十万贯。”
果然大户人家不会这么轻易认怂,这吕家算是小户超的不多,但往年欠的可不少。如此推算夏家庄子里有一个算一个,都只会比这多不会比这少。
“要么迁去看坟,要么捐出六成产业,别忘了还有钱财。”
“六成是不是有点多啊?”
少士恩小声与何驰商榷着,虽然打得是江夏豪强,但是他少家在南阳老家也有不少田产。
“表哥,别怪表弟多话。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伴君如伴虎,况且当今皇上并不糊涂。弄不明白的人那就是虎口夺粮,你的文书递上去,这夏家多半是活不了了,就为了几百亩土地就要灭个满门,真是好糊涂啊。”
“可是我那文书……”
少士恩写上去的文书,将所有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也把如何拉夏老七入狱的事说了一遍,可谓毫无保留。这种文书在少士恩看来,简直就是去讨骂的,难保皇上不会降至责罚。
“表哥不用担心,以你的性子只有说实话,权谋那套玩不来就不要碰,说了实话那就只管安心睡觉。至于在江夏你收了多少田,填了多少烂帐,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做了,皇上自会给你个公断。”
何驰并非诸葛亮,最多看透三步,再远也就顾不得了。大行皇帝自有他的安排,少士恩的文书先递到刑部,少玄英一看儿子这龙飞凤舞的文书就直挠头。不过好歹大意是能看懂的,再看过一遍之后他一边记住书中内容,一边将这文书递入闻政殿之中。
“好你个何驰,就喜欢与朕对着干,你这是在给少家留后路吗?可是朕并不想杀他们。”
大行皇帝的心思何驰猜了个七分,这处置江夏豪强的文书一定会过刑部的手,少士恩和少玄英是父子,这一过手另一个人就该有反应了。不识趣的有江夏夏家做前车之鉴,识趣的话退休时金盆洗手风风火火,三位老臣转眼折了两名,要是再强折断第三位,这大行皇帝名声可就要跟着打折了。
“臣,少谦有事要奏。臣今年夏收细数田亩,发现自家私田所出已超三千石,臣献田请罪,并请陛下准许老臣退隐,去天机陵为昭国列代先皇守陵。”
“少太师是要弃朕而去吗?”
“老臣不敢,只是太祖制律不能违抗。”
“既是如此献出多余田亩便可,国不可一日无卿啊。”
“谢陛下隆恩!”
朝堂上百官惊诧,这少谦今天突然以三千石的事说事,当真让许多大臣心中一惊。天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态度,少谦已经八十一岁了,各方面都无法继续胜任礼部的工作,这个时间点还不让他退,那就是打算让他顶着少太师的头衔直到老死,如此恩宠真是少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