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漠天色微明,还没有泛起热浪的黄沙之上,一队骆驼正在向东而行,两头最高的骆驼背上各驮着一个穿着中原服饰的男子,而前后各四匹骆驼上的更是来自莎车国的弯刀侍卫,大风卷起黄沙也吹顺了骆驼驼峰上的鬃毛,一柄已经褪去了颜色的节杖显露出了它的身影。
“我们已经出了楼兰,前方不远就是酒泉。”
领头的侍卫指着前方的边寨,手持节杖的男子伸手盖住刺眼的阳光向东方看去,出塞时他不记得有这道关口,而看远处人影蹿动的模样,仿佛是正在新修的边寨,其规模之大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主公,我眼睛没花吧,那寨头上是水字还是冰字?”
在后面一匹骆驼的中年人极目远眺,就连那些弯刀侍卫也疑惑着,在这塞外边城怎么会有冰。
“那是个冰字。”
“当真有冰?”
两鬓斑白的持节使臣泪眼婆娑,出塞二十六年,如今终于回来了,管它是不是冰,只见到那熟悉的文字,便足够催动起人们的思乡之情。
这新修的边寨之中仅有一座驿站已经修葺完工,这高高旗杆上挂的冰字吸引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商贾。店家似有变魔法一般端出一碗碗冰沙,能在这大漠戈壁上吃到冰,简直如同做梦一般。
“几位打哪来啊?快快快,里面请!”
驿站的小二迎上驼队,他只看了一眼那人手中的节杖,眼睛里便溢出光来,连忙招呼饮马的马夫过来招呼。
十人下了骆驼往驿站里走,只见有一缸冰水就放在驿站外的草亭下面,干活的工人们热了便取一勺冰水解渴。驿站里面很新,这外墙建筑材料也是奇特,桌椅板凳都是新作的,上面桐漆的味道还很重。
“几位,这里新开的业。客人还不多,请随便坐。”
小二说得不错,这里的客人并不多,但是看着那一人一碗冰奶吃着,这一行人都忍不住擦了擦自己的眼睛。
“请坐,请坐!要冰奶还是冰茶?”
“冰?敢问这位小弟,这冰是哪来的?”
持节的使臣好奇的问着,小二也不隐瞒就说。
“这是咱们大昭新出的东西,您老外出久了自是不知道的,等去了京城还有更多。”
这边塞依着一条河而建,如果建成了作为交易节点的它就能提供无数的税收,偏偏在这寨中有一座拥有制冰机的驿站,动脑筋想想也应该知道这是谁的地盘。
“还有更多?请问小兄弟,能不能与我细说说。”
“您老先坐着,先吃点东西压压热气,稍后让我们掌柜的给你讲。”
不多时后厨端出来十个瓷盘,这不是冰奶也不是冰茶,整盘的碎冰上浇着如漆一般的糖水,还有那红红的杨梅点在冰山之上,掌柜的拿来木勺露着笑脸说。
“使臣请用,诸位壮士请用。”
模样四十多岁的随从忍不住了,一口吞了一颗杨梅,一股子酸味窜入口中,口水哗哗流着冰凉感游走在体内别提多舒爽了。
“掌柜,我乃孔秀。章德大帝赐节出使,西去二十六年,今日归得故土,不知现在是昭国如何。”
“德宗章德大帝仙逝传位于奉知大帝,文宗奉知大帝仙逝传与当今天子,号大行。”
“已物是人非了。”
“告诉孔使者一个好消息,今年匈奴率大军南下劫掠不成围困丰州城,天子仅以两万精锐便克敌制胜,擒获大单于兰夫罗,以及大单于部精锐八千余人。又搓了左右贤王的援军,擒杀千余人。”
“此乃大胜,先帝一直盼着有这么一天呢。”
“使者先吃吧,这冰化的极快。”
杨梅甜冰推到使者面前,那几个莎车国侍卫已经盘中物横扫一空,现在正沉浸在冰凉的爽感之中仰天长叹。
“浮舟来了!卸货了!!!”
一个体壮如牛的工人来店里喊了一声,一个巨大的影子将整个驿站罩了起来,莎车国侍卫们惊恐万分连忙跑出去查看,连那个侍从也丢下勺子跑了出去。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巨大的浮舟正在缓缓下降,随着船腹上的翻板打开,四条皮绳齐齐垂下。
十月初二,这白天天气还是热的很,但只要太阳一下山便有嗖嗖的凉风。
何驰昨天把衣裳给了胡亮,今早起来一穿鞋子,只见大拇指上破了两个洞。南下的时候还是夏天,衣服脏了寻个水井洗一洗,暴晒一刻就干透了,因为一直忙得抬不起头来也不曾关注自己的穿衣问题,现在就算想要找一件能穿的衣服,也要先回城里再说。
将布鞋丢在草席上,草席一卷便一起带走了,这时的何驰成了赤脚汉,光着膀子走在路上,天边还只是半白雄鸡还没鸣,何驰极目远眺六个村中升起袅袅烟火,大家应该已经陆续起床了。
“别淘气!这要弄脏了衣服怎么办!”
何驰还没走几步,就听到远处传来戏水声,那里自然是何驰有意放水淹掉的低洼地带,经过两月蓄水现在已经是一个有规模的小湖,最深处水深四米不会水的人下去恐怕会有危险。一月无人管这水草地上草都已经快比人高了,喂马的天天来砍都砍不及,踏过那能与人比肩的草墙,何驰来到和蓄水湖旁,这里正停着一驾朱红色的车辇,两匹马儿卸了车辕正在湖边啃着青草。
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放着两双绣花鞋,两个穿着纱裙的女子正赤脚踩在湖水中嬉戏。
“此地是蓄水湖,其内有一丈深,姑娘们切勿嬉闹,小心脚下!”
应该是没想到这里有男子,两个女子抬头看了一眼何驰,立刻往湖边跑躲在车辇后面,细细碎碎说了几句话,只见这两个小丫头伴着一个盛装的女子走了出来。刚才何驰的注意力都在戏水的两位姑娘上,毕竟只是戏水女子而且自己又刚睡醒,安稳久了失了防备一时竟然忘了自己带的透视挂,没发现车辇后面还有一个,这女子显然就是她们的小姐。一柄团扇半遮脸,黑裙抹胸蝉翼纱披在肩头,光是这车辇和这身黑裙便已经足够确定小姐的身份了。
“你是哪家的佃户?”
“小姐请切勿轻浮。”
“看你应读过书,却为何落得如此境地。”
这好像是何驰昨晚问那胡亮的问题,看着小姐虽然出身大户,但是眼神处处挑动,遇到这种衣不蔽体的农家汉,哪个女孩家会这么看人。何驰摇了摇头,丢下一句“话已说过,请多小心。”,便转头就要走。
“怎么还急了,我家小姐问你话呢。”
两个小丫头追了何驰两步,见他走的极快便也不再追了。何驰走了没几步,就看到远处一个车夫一个侍卫就从南村走来,毕竟这里已经与之前大不相同了,对于一头扎进来的人来说,很难寻个出去的道路。
“大户人家不走官道,非钻到这里来。”
何驰沿着水渠往东村找二刘去,还没走多远何驰便发现那水渠中有树枝淤塞,那水流的速度明显迟缓了。在渠边丢下草席卷,何驰一步跨入水渠之中,着手将树枝树叶捞了起来,还不等他忙完手下的活,一阵嘻嘻哈哈声便从背后传来,一些铜钱落在何驰身边叮当作响。
“喂!这是田渠,不要往里面丢异物。”
三个女子走在路上,最前面的女子下了团扇露了真容,皮肤白皙脸颊微圆当真生在富贵人家,她双眼一直盯在何驰身上走了过来,身后的两个侍女随意玩闹着,又丢了几枚铜钱下来。
“真是倒了血霉!”
“你嘟囔什么呢?”
黑裙小姐居高临下,那气势真是霸道,若是换个戎装当真成了女将军。
“我今天倒了血霉,才遇见你们主仆三个。”
女子眼露怒色,一抬脚将何驰放在路边的草席卷踢开,一双破了洞的鞋子滚出来,那两个侍女一人捻起一只。
“这鞋子破了好大的洞!”
“是什么宝贝嘛,还不舍得丢。”
她们的小姐忍住笑了,开嗓子说。
“看他衣不蔽体,也该知道人家处境艰难,还不道歉。”
“小燕给公子赔礼了。”
“小春给公子赔礼了。”
何驰哪去管她们的嬉闹,这般作贱穷人在京城还见得少嘛,不过一身衣服的体面,你一副赤脚汉打扮在别人眼中就是乞丐。
“咵嚓!”
何驰在水中迈开步子,谁料这裤子也快撑不住了,膝上那脆布一扭便破了,露出了膝盖来。
“哈哈哈哈……”
三个女子笑成一团,何驰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好笑的,自顾自的将水渠中捞干净,将树枝攥在手中,捡起那十二枚铜钱放在水渠岸上也就不管了。起身走向自己的草席处,捡起两只鞋子,连同那些树枝一起卷在其中,一眼都没看那三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想要径直走开。
再过一会儿有上千号人来地里干活,让众人看到自己和这些疯女人不清不楚,那明天吴婆子就有新段子了。
“等等!”
何驰也没料到那黑衣女子会上手,刚出了汗何驰手臂上黏黏的,那女子一把拉住也不嫌脏。
“有话说给你听,来我这里当个小工如何,保你衣食无忧。”
“恕我直言,姐姐是想找个面首吧。”
何驰实在忍不了了,这段时间他真是当普通人当习惯了,能力能不用就不用,除非巡夜守田,否则他都懒得去看别人的寿限。这黑衣女旁边21(79)的寿限亮着,这二十一岁的女子未出阁还这么招蜂引蝶,何驰真是活久见。
“你若能考个功名,要当我夫君也未尝不可。”
“武勋算不算?”
“武文皆可。”
“不知要取几品官爵?”
小姐嗤笑一声,眉眼一挑好一副看不起人的架势。
“当个一品大员也不过是趋炎附势之辈,要你取功名并不是为了这个。”
“在下乌林亭长何驰,现任江夏代郡守。身无功名,让姐姐失望了。”
何驰话一出,那黑衣女子心中一惊手直接放开了,站不稳往后退了两步,幸亏两个侍女机敏护主才没摔倒。何驰看到那车辇已经架好了正往这里赶来,便不再多言拱手一揖回身便走。
今天也许是老天爷都在刁难何驰,还没走多远,只听天边一道惊雷,又走三十步狂风大作乌云滚滚而来,再走五十步豆大的雨滴便劈头盖脸的砸了下来。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何驰感叹万幸砸下来的不是冰雹,否则这些黄豆都要完蛋。
“何大人,刚才失言你勿要放在心上。”
车辇追了上来,这雨中迎风人眼睛都挣不开,何驰想甩掉这人却被雨帘所阻挡,别人毕竟驾车,双马八蹄挪都比何驰走的快些。
“未曾放在心上,风大雨急你们快些去城中吧。”
“何大人请上车吧,这秋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何某自有分寸,请姐姐先行一步。”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哪有你这样当官的!”
也不顾暴雨连珠,黑裙从车辕一侧滑入雨帘,她想将何驰拉到车辇旁,却拉不动反倒将自己拖入雨中。
“干脆一起淋雨算了。”
两个侍女说了一声也跳下了车,雨越下越大三步远的地方都已经快看不清了。
“你们请上车吧,我走在车后借你们的车辇挡些雨水就行。”
“我们两个不懂事,刚才冲撞了何大人,何大人不上车,我们就跪在这里不起来。”
这事闹的简直让人头疼,车夫和侍卫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但他们好歹有斗笠蓑衣挡雨。何驰皱了皱眉,他倒不是过不了美人关,唐莹那关都能过,这关又能有多难。自己这副模样上车,下车时要被人看见了,不知道会传出什么事来,敢作敢当是不假,有些事不是那么容易说清楚的。
“你们听我说,如果今日我衣着整齐,上车一点不难,如今衣不蔽体实不可为。人言可畏,不可不畏!你们不要再坚持了,之前的事我绝对没有放在心上。”
何驰拱手而立,像尊雕塑一般站在那儿,任凭风吹雨打纹丝不动。黑裙一动飘上车辇,一抬手也把那跪在地上的两个侍女招上了车。何驰在雨中站着恭送车辇向前,马夫持鞭拽马走入雨中,只留下一道清音幽幽传来。
“我姓沈,名娟,字冬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