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房内。沈娟心惊肉跳,打从知道那农家汉是何驰起,这魂就没定过。
“回沈小姐的话,何大人已经入了浴室,他说多谢沈小姐有心。”
“知道了,回头赏你。”
名唤小春的侍女隔着门说话,那伙计嬉笑着走了,沈小姐说赏那赏一定就是有的,于是一路下了楼去忙自己的事了。
“都是你们撺掇!今天我都干了些什么,真是他想的周到,要那时和我一起上车,现在还不闹得满城风雨。”
两个侍女对视一眼,立刻拉下脸来跪在小姐面前说。
“是是是,都是我们的错,小姐躲在车后第一个看见他走过芦草。”
“就是就是,我们还在玩水呢,小姐就已经在车后脸红心跳了。”
沈娟揪着手中的团扇,脸已经涨得通红。
“也是我们说的,这一看就是贫苦落难的人。”
“虽不是清秀的白面小生,却也值得喊一声姑爷!”
“你们是不是找打!”
沈娟急了,挥这团扇在小春和小燕头上轻敲两下,这两个丫鬟还不闭嘴,反正这三楼就这三个人,说破大天去也没人知道。
“要说我们小姐真会看人,别的什么张公子、李公子,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一表人才,非看中一个踩着泥的赤脚庄稼汉。”
“那钱也是小姐让我们丢的,我们可不敢糟践东西。这事说到老爷那里去,我们自然直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看上了哪有不抢的道理。邻乡两个举人为了一个女子还骂街打架呢,男人能抢?女子便不行?”
两个丫鬟煞是可爱,你一言我一语,不消片刻沈娟脸上的红晕便褪去大半。
“我也是昏了,本不该报名字的。听说何大人已经改娶了妻室,这事还是作罢吧。”
小春跳起来推了推小燕,走到沈娟身边说。
“我们打听清楚了,一个姓刘的小工好像与何大人挺熟,呆呆的问什么就说什么。”
“那何大人的确有两个妻室但都是侧室,别说妻室孩子都已经有了,小名叫豆豆。小姐别急,这里面有大文章,那侧室叫曹纤是何大人的青梅竹马,就是我们要北上找的曹乡君,孩子是何大人南下劝岭南王休兵时候有的,那时是极凶险的环境提着脑袋过的江。”
“还有个媚娘是农家女还是个寡妇,本家在庐江守了活寡送走了公婆,何大人带着她去了京城当着父母的面收的她。听说一家人从不分桌吃饭,现在也已经有了身子。”
沈娟揪着衣带,心里纷乱如麻,最后化作一声苦叹。
“哎,终究是别人的,羡慕不来。”
小春:“小姐就甘心?”
“不甘心又能如何。”
小燕:“小姐不甘心,我看老爷未必甘心,我们回家自说给老爷听去。”
沈娟听着当即就恼了,气鼓鼓的回身道。
“你们敢!”
小春立刻接话。
“有何不敢,小姐今天怎么做的我们看在眼里,难得万里挑一看中了,怎可轻易放过。”
小燕续着说。
“家中无正妻,也无嫡子,这么大空子小姐不钻,以后等着别人钻吗?”
沈娟气极了,双手将团扇拍在桌上,喝道“此事莫要再提”,转身进了内屋横卧在床上假寐去了。
这四仆一主是北上襄阳找曹纤的,沈家老爷好结交天下豪杰,何驰的事他自然听说过,而且他还知道曹纤庄上能做一种叫豆腐的吃食,吃过的人都赞不绝口。能将黄豆做成美食,这种秘方传播开去自然能造福百姓,沈家也不白要,沈娟北上就是想用钱买那方子。
走到江夏本时住在官道上住驿站里,因为江夏都是故友少不了应酬,所以今天天不亮时主仆五人就动身了,走到那大田边看着这田亩奇奇怪怪,便转了小路一路沿着水渠走来到湖边。驿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两个侍女就想去湖水里洗洗手脚,沈娟便让马夫卸了车辕让马儿在湖边吃草,顺便去邻村问问这里是谁管的田地。
侍卫和马夫去问了,回来说是何驰管的田亩,谁曾想在湖边遇到的赤脚汉就是何驰,这天大的乌龙闹得沈娟也是手足无措。看那人是赤脚,见钱也不乱还把破鞋当宝留着,当真以为是落难的人,自己也难得主动一回,却一头撞在牛鼻子上,自己被顶了个倒栽葱。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楼下渐渐热闹起来,小春凑到床前对假寐的沈娟说道。
小春:“小姐可睡了,何公子的爹娘正在楼下呢,你要不要去见见?”
“无缘无故见他们干什么。”
小燕:“单独见也成,乡绅们为少容夫人单独开了一桌,都是女眷陪着。”
沈娟眨了眨眼皮,轻声问。
“那何驰在,我不想去。”
小春:“他不在席上。刚才洗澡后发了高烧,自己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回府休息去了。”
沈娟一听两腿一蹬翻过身来,看着小春问。
“怎么回事?”
小燕:“刚才小二来报过了,何大人洗完澡整个人烧得和烙铁一样,乡绅们说给他请大夫,他非要自己走回去,谁也拦不住他。刚刚我们就在窗前看着他自己一个人走……”
沈娟心中好一阵绞痛,径直往窗边看去,暮色之中只有南来北往的行人。
“吴家大奶奶,您别在这里呆着行吗,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不要让我们难做呀。”
鸿运楼外八个庄丁盯着吴苗,夏家老太爷下了死命令,绝对不能让吴苗靠近鸿运楼,现在这个婆子真是人厌狗嫌的存在。那陶家小姐的事还没完全平息,再由她乱来还不知道要翻出什么事来。
其他五族也真是怕了,郝统在时这婆子和郝统臭味相投,郝统没了这婆子还在疯狂刷存在感。现在她已经是众矢之的,五大族实在不想惹一身骚,毕竟群众舆论压在头顶,谁不图个好名声呀。
吴婆子看着实在靠不进鸿运楼去,便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眺望着,站又站不住便坐到一个茶摊上,谁知这一坐把客人都轰走了,茶摊老板咬牙切齿只当自己倒了血霉。
“这里走。”
吴婆子看着鸿运楼,那楼前楼后的事怎么能逃过他的眼睛,只见三人披着暗红色的连帽斗篷从后门出来了,一人还打着鸿运楼的鸿字灯笼。吴婆子的眼睛顿时闪闪发亮,看着这三人身形应该是女子,这般出行也不知要去哪儿。
“吴婆子!我劝你好自为之。”
庄丁看到吴婆子又折了回来,手中棒子一下提到了肩膀上。
“兄弟别恼,我只问你,那宴席散了吗?”
“没呢,你见哪个当家的出来了。”
“那何大人去哪了?”
“问这个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啊。”
何驰在吴苗来之前就溜了,吴婆子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便不再死守着鸿运楼,追着那盏灯笼往远处走了。
打着鸿运楼的灯笼女子,这倒是稀奇!经常混迹市井的吴婆子自然知道鸿运楼的掌柜没有女儿,这三个女子身段极好,步态端正也不像妓女。这暗红色的行头也不简单,这一顶斗篷印染成型就要好几十贯钱呢,这一来了三顶,这究竟是谁家的女儿能有这样的财气。
走到人迹罕至处,吴婆子也不紧跟,这鸿字灯笼实在扎眼,放三个女子走出去一段路也不会跟丢。两个在前的女子应该是侍女,后面的那个应该是主子,侍女在前面照路、问路,走过一段高墙三人停在了一个熟悉的府衙前。
“这不是郡守府吗?”
吴婆子眼里放光,好像寻到了新的事端。
掌灯的侍女推了推正门,正门关得死死的,三人便提着灯笼往侧门走,吴婆子藏在黑暗中,看着那三个女子摘了帽子,那主子雍容华贵明显是精心打扮过一番来的,耳朵上一双翎鸟叼花坠反射着灯笼的光,一看便是纯金造的。
“好啊,这何驰荤素也不挑,这又是哪家的姑娘!”
吴婆子躲在墙角看着三人动作,其中一人往侧门叫门,只轻轻的喊。
“何大人。”
这一下喊到吴婆子心里去了,她捂嘴笑着,只等看好戏。
“也许是睡了。”
主子有些退意,往后退一步说。
“也算来看过了,我们就回吧。”
“小姐舍得?这都到门口了,好歹几个门都拍一遍吧。”
小主唉声叹气,看那眉梢在灯影中动起来,吴婆子心里都快笑疯了,她打定主意只要这女子一入府就去闹得人尽皆知。那何驰都已经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了,居然还在外面乱来,这等大户人家的清白闺女随随便便往府里钻,你的名声想不臭都难。
“早知道拉他上车便没这场病了。”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还是我来敲门吧。”
侍女上手一拍侧门,只听“咔吱”一声门开了,三人面面相觑,小燕提着灯笼进去,然后是沈娟,小春最后进去还顺手把门栓了起来。
“好好好,何大人你玩的真是好手段啊。”
吴婆子心中狂喜,嘴角一挑好戏要开了。
东村二刘住所内,何驰冷不丁的打了个喷嚏,两只蜡烛被他喷灭了,刘国勋摇了摇头说。
“何工,小病不养小心积成大病。”
“先把脑袋留住再说养病的事,要是病死了就是天要收我去。”
“这话可不能乱说。”
刘飞点燃两支蜡烛,何驰拿过果园的布局图,正要将标注补完,突然感觉眼皮直跳。
“对了,今天我去城里采买的时候遇到两个女子,她们好像对何工特别感兴趣,当时回来的路正好淹了,她们就在凉亭前问了我好多事。
刘飞说这话好像是一种试探,何驰本没打算搭理他,但是突然一个激灵何驰想到了什么。
“那两个丫头是不是叫小春、小燕!”
“是啊,何工认识她们?”
“弄不好要出事。”
刘国勋和刘飞见何驰神情紧张,还以为那两个人是探子,刘飞都已经准备提枪了。
“不,不是这事!正好有两匹马,就劳烦你们去郡守府跑一趟,若是无事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若是有事说个清楚。”
“何工,究竟是什么事?”
“我从鸿运楼出来的时候,人人都知道我发烧回家,其他倒没什么,就是那吴婆子在鸿运楼附近盯着。她们若是去郡守府探病,还被吴婆子看到了,就她那张嘴指不定要说出什么东西来!就算我不在府里,那吴苗都能编出一朵花来说。”
“何工说的姑娘是谁?”
“一个叫沈娟的姑娘,今天萍水相逢,双方闹了些误会而已。”
刘国勋微微笑着,这一点点误会怕是托词,哪有为了一点点误会去府上探病的,不过为了心安去跑一趟也未尝不可。两匹快马往江夏城里去了,此时的郡守府外已经围了一圈人,吴婆子的嘴还真就在何驰的算计之内,这人寻到丝毫的事都能编出无数种说法。
鸿运楼的筵席也散了,何劳禄急急的赶了过来,整个郡守府被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吴婆子就等着正主来呢,一看何劳禄赶到了,嘴角都扬到了眉梢,一步三扭的凑了过去。
“何郡守,你家好儿子正在里面成好事呢。真是可喜可贺啊,也不知道哪家的姑娘这般好运气。”
“吴婆子,闭上你的狗嘴!”
钱伯义气得咬牙切齿,这婆子还不嫌丑,自己那一桌菜才吃了一半,就被这混账扫了雅兴,现在风言风语传得满城皆是,都以为吴婆子找到了啥大宝贝。
“钱伯义这回可是真的,难怪何大人看不上陶家小姐呢,鸿运楼也不知道哪里来的一个大姑娘,带着纯金的耳坠子进的侧门。”
“这位大嫂!我儿何驰洗澡之后发热不止,他先行回来休息,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他从鸿运楼离开时走路都不稳。”
“这就对了,没病还不用探呢!一主两仆就从侧门进去的,现在还不知道在干什么。”
钱伯义一把推开吴苗那讨人厌的贼脸说。
“这探病又是什么大事,你在这里胡咧咧!”
“探病自然不是大事,可是你看府里黑灯瞎火的,这不就有事了嘛。”
“我撕了你的嘴巴!”
钱伯义正要动手,突然正门的门栓动了,随着木门吱呀作响。正门开了,左右各有人,左边一个衣着怪异,右边三个似是主仆。众人提着灯笼一照,只见左边的那人一步跳过门槛,脚上的铜铃“叮铃”作响,定睛一看竟然是一个苗族女子。
“好热闹啊!你们中原人就喜欢晚上不睡觉吗?”
何劳禄上前向着那苗女作揖道。
“姑娘,请问尊驾是。”
“这位大伯好,我路过贵宝地,本来是找何亭长叙叙旧的,谁知道哪都找不到他,于是便找了这个谁都没有的空屋借宿。”
“叙旧?这位姑娘我是何驰的父亲,我没听他提起过。”
“乌林时好歹并肩作战过,他没提我吗?”
看着何劳禄摇了摇头,苗女脸上极为不悦吹眉瞪眼。
这何驰在外面的事何劳禄哪里能知道个一清二楚,听说是有个苗女来着。但记忆实在模糊,应该不是什么极重要的人物,否则何驰不说思宁也会告诉他的。
“既如此我收拾间客房出来,供姑娘住下便是。”
“不劳大伯了,既然不在我也不便久留。”
何劳禄施了一礼,道。
“若他日再来,何某必将好好招待。”
“大伯客气!”
这边的处理完了,何劳禄转向另一边向那三个身穿暗红色斗篷的人问道。
“那这几位是?”
右边三位踏出门槛,火光这么一照夏家老太爷认了出来。连忙迎上前,让庄丁将灯笼架高些,辨认道。
“可是沈冬宁呀?”
“沈娟给夏老太爷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你这是……”
不等沈娟开口,只听两匹快马到了,刘国勋和刘飞挤开人群看着郡守府门前的这架势,笑道“还真中了”。到了府前,刘国勋先见过何劳禄与诸位,然后一抬手对面前站在府门前的三个女子道。
“这位就是沈姑娘吧!”
“正是,请问您是?”
“在下刘国勋,何大人身边一员工造。何大人吩咐我等来郡守府前查看,他说若无事便罢了,若有事一定是吴婆子又在造谣。”
吴婆子急了,怒瞪着刘国勋,刘飞插上一步指着那吴婆子道。
“何工今晚抱病依旧在东村忙碌不曾回郡守府歇息,你这嘴巴究竟有说了什么东西招来这么多人。”
“这姑娘晚上来府里探病,这不是事嘛。”
刘国勋摇了摇头,这吴婆子当真不可理喻,他不管那吴婆子如何疯癫,只对沈娟说道。
“何工说今天与姑娘萍水相逢,就怕这吴婆子污姑娘清誉,故而才派我们两人过来查看的。”
沈娟心中慌张,上前一步向刘国勋问道。
“有劳二位,敢问何大人身体如何?”
“已经服过药了应无大碍,有劳姑娘挂心了。”
刘国勋说完也不拖沓,转向何劳禄辞别,不过他总感觉现场少了一个人,刚才来的时候明明看到沈娟身边还有一个姑娘。
“这算什么事!这就没事了?”
吴婆子还不死心,这时憋了一肚子气的小春和小燕忍不住了。
“哪里来的疯狗乱咬人,我家小姐凭什么不能来探病,这违了哪条王法!”
“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们都听见了是萍水相逢。有些人脑子里不知道装的什么猪杂狗剩,要让我们老爷知道你如此编排我家小姐,直接就给你的脑袋开瓢!”
吴婆子下不来台,大家都已经快无视她了,好好的接风宴弄得不欢而散,夏家老太爷真恨自己心太软,干脆把吴家封了门也没这么多事。
“你家老爷还给我开瓢,你家老爷是什么东西!”
“啪!”
夏家老太爷抄起拐杖打在吴婆子身上,他的肺都快气炸了,这沈娟的父亲沈传文可是长沙出了名的人物,吴婆子这一句话出口,在场两个鸿运楼的人坐不住了。
“扫把星!沈小姐的父亲是沈传文,别人还救过你命呢!”
郝统任郡守时征粮征饷,拿带血的钢刀上门要钱,当时好多人受过沈传文接济,六大族虽然有粮,但是无钱啊。去年打仗前就征过一笔钱,每家要凑百贯,当时沈传文发来救命钱,不然六族里面指不定要有几个拉去砍脑袋。
“沈……原来是这个沈……这沈小姐……”
吴婆子这一脚踢在铁板上,低着头退下台阶,顶着无数人的骂声抱头蹿过了街。
二刘去了不少时间,何驰猜到应该是被事给绊住了,正要举起剪刀剪烛芯呢,一串脚铃声便传入了何驰的耳朵。何驰起身向窗外望去,凝神观察了好久也没找到声音的源头,将脑袋缩回室内突然灯影一动,何驰发现室内已经多了一个人。
“阿努吉!”
何驰刚转身,却见一枚毫针飞到了胸口。
“你也不像看起来那么厉害嘛。”
“……”
何驰中了这一针仅仅两秒便失去了知觉,整个身体瘫软的向前倒去,阿努吉张开双臂,将他的头抱住然后顺着倒伏的力道缓缓放平在地上。
“好烫!烫死了!好好睡觉吧,下次再找你。”
阿努吉将手从何驰滚烫的额头上抽离,调皮的做了一个鬼脸拔走何驰胸口的毫针,骑着驴消失在了夜幕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