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大营之中,齐王正襟危坐,他是追着圣旨来的,豫章一下子撤换了这么多官员,难免会有风波。现在是最需要军心稳定的时候,新任的许蛰之前只是个从八品校尉。
其比在先锋营里打滚的刘季混的都差,又跟了何驰鞍前马后,骑墙的兵将对他颇有微词,何驰病倒之后就被人孤立了。现在一道圣旨点他为游击将军,这突然的提拔有利有弊,利的一面直接给骑墙的兵将开了眼,弊的是根基不稳自然难以御下。不过比起有官阶的将校来说,兵卒们更服许蛰,至少让他带兵屯驻协防不会有任何的问题。
“许蛰!”
“拜见齐王殿下,恕许某全身具甲无法行全礼。”
“又不作战,你穿什么甲胄。”
“豫章多有官员罢免,只怕有变不敢懈怠。”
“好!你新受提拔,本王带来一道由皇上亲笔写的将令,要你亲自来宣布。”
“谢皇上!”
拿过兵部竹封,掏出里面的信,皇上亲笔写的将令展开在面前,许蛰略显笨拙的读了出来。
“何驰不在一如何驰在时,许蛰督守豫章,南昌府乱所有将校罚俸三月贬职一级。豫章郡乱全员问斩!”
“得令!”
这哪里是将令,这是一道圣谕,一下就坐实了许蛰豫章守将的身份。放下圣谕后,许蛰也不含糊,对各将校下达命令,各个将校纷纷领命而去。
“齐王,本将要去巡城了。恕我无法招待。”
“且慢,有事要问你。”
“王爷请问。”
“何驰如何?”
“忠肝义胆,末将心向往之。”
齐王看着许蛰的表情不像说了假话。
“听说他进大营之后你想都没想直接就跟随了他,你就不怕治你个盲从之罪。”
“回齐王!许蛰生于关中,早年被恶霸欺凌,后又被贪官夺了田,弟弟随母亲逃荒不知所踪,实在饿得没办法才被征入军伍混口饭吃。后来升了校尉也算个军官,不曾想被派来了豫章,就看到洪兴作威作福,与他相合便能飞华腾达,与他相逆便死无葬身之地,许蛰早就想弃官而去了。”
“你替何驰顶罪,就不怕死嘛。”
“要是能替何大人去死,这豫章多少人巴不得去抵罪。送他北上的车驾上街,老弱抱着轱辘哭泣,一寸不得动。既夺了洪兴的势,又留了洪兴的人,光是沉冤昭雪的案子就有上百件。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正在往这里赶等着翻案,这洪兴一身的罪孽几辈子都洗不清,只是抱着那免死金牌苟活着,贡院的门都出不了,每天还要受章学究的管束,这实在是痛快。”
“可你在军中被孤立是事实,也有人不认何驰的帐。”
“那是自然,洪兴一万两金子买了金勇一天的兵权,让士兵留在营中不得上街灭匪。把洪兴夺了势不就绝了那些人的财路,有些人在这里生了根开了花,自然不愿意少了进项。这些都应该写在我的口供里了,绝无没有半点虚言。”
齐王点了点头说。
“现在豫章兵权尽在你手,圣上知道你不如何驰,但希望你能恪尽职守当机立断。”
许蛰拱手而拜。
“必不负圣上恩典!”
齐王从宽袖中摸出一本《安生论》,递向许蛰。
“这里有一本襄阳曹乡君写的《安生论》,不是兵法胜似兵法,你若有心学习一二也能获益良多。”
“可是那一位乌林领义勇拒敌的巾帼女杰!”
“正是!”
“末将拜领!”
双手接过《安生论》,许蛰小心揣入怀中,这一套走下来便可知皇上有意培养他,这些可都是实打实的恩惠。
这个时间许蛰要巡城去了,齐王也不方便留在大营里,刚刚听说何驰醒了,他便想去看看。一路来到那方别院前,见到思宁后却发现这里寡淡的很,里外一共三个人。
“不瞒王爷之前是五个人,有两个公子从英雄楼中救出来的少女,倒是大家闺秀能识文断字却做不得事情,喂个水都能打湿一身的衣服。刚才公子醒的及时,正好是他们家里人来寻,两个老爷为寻两个女儿回家都来过几趟了,公子便将那两名女子送回家长处,让她们好团聚了回家吃团圆饭。公子刚送完那四人出门,又和船帮的人闲聊两句,回来就说眼花便又睡下了。”
思宁知道的经过也是从何家妹那里听到的,她刚才出门买盐,何驰醒的消息当真长了腿脚比她跑的还快。齐王在营中也得了消息,这豫章现在估计已经人尽皆知了。
“你好生照顾着,我看他清瘦了不少,也是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来。我带来了三枝辽参,你等等给他喂了稀饭,再炖一锅独参汤,当茶水给他喝,一根喝一天先连喝三天,之后我再派人送些来。”
“劳王爷挂心了。”
“哪的话,这豫章好一番锦绣文章,就是这斩将夺印的罪避不开。”
思宁低下头,这罪铁定是逃不脱的,有人顶罪还则罢了,却偏偏被天子一眼识破。毕竟这天下有如此胆气能踏冰而行还采了雪莲而归的人,也就这一枝独秀了。
“就是因为木秀于林,那许蛰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也是命也是运,我还要去寻访各郡,这江南民意汹涌,就怕有人借民意乱来。”
“不劳王爷操心,思宁自会料理。”
“不如考虑买几个丫鬟来吧,曹乡君不是喝过你的茶了吗,安心在他身边服侍。这何驰的脑袋留不留得住暂且不论,至少家中可保无事。”
“王爷的话思宁记下了,只是思宁宁愿受累也不敢买,普通人并非有这般的定力,只要是我等上街街坊恨不得把我等供起来,招个没定力的进来一定会坏事。”
“难怪曹乡君要收你,蕙心兰质是持家的人。”
“王爷谬赞。”
齐王和思宁说了半天话,这才将视线跳过思宁看到站在她身后不言语的何家妹。
“你也是个平静的人,既然是我外甥认的义妹,以后也只管叫我姨父便可。”
何家妹避着齐王的视线,下跪行礼道。
“家妹不敢,已经是沦落之身,不敢妄想与家中人平起平坐。”
“等你到了何家,就知道这家人自有不同之处。这何驰有位夫人是农家女,大字不识几个却与家人和睦的很,收进来之前守了几年的活寡,他却一点不嫌弃,现在大了肚子算着二月就要添丁。”
“不敢与夫人相提并论!”
“也罢,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齐王倒是不怒,和思宁告别之后飘然而去。来了这南昌府,齐王已经去过两处地方,这出了何驰住的小院,那车辇又开到了贡院。只过了门槛便听到里面的戒尺声,有人背书堵住了,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
“清河曰: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且人患志之不立,何忧令名不彰邪?”
“师父,学生记住了。”
“抄上十遍再来背给我。”
齐王等着洪兴退走,才缓缓走了出去,章宗宝眼睛有些昏花,但来者的行头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况且没走两步就开始行礼,他便立刻起身相迎。
“章老别来无恙!”
“齐王!殿下来此何事啊。”
“听说你收了两个好徒弟,特来道喜啊。”
“哎!一个是天赏的好徒弟,一个是天杀的恶徒。”
齐王哈哈大笑,看这章老气色大好,根本不像收了恶徒的样子。
“我却观您气色大好,仿佛年轻了十几岁。不像收了恶徒的样子哦!”
“齐王不知教化之难在于有样学样,洪兴得势时人皆狂悖,乡里亲族为争利益拳脚相加。南昌府中匪贼过巷光天化日抢掠女子,商者不思经营,工者不思劳作,都朝着那英雄楼遥拜。只想过了那庄门便衣食无忧,为了讨那娼妇手中一吊钱,就连我这贡院的大门他们都敢来撞,真是一点惧怕都没有了。”
听着章老的苦水,齐王点头应着。
“章老消消气,这洪兴恶行人尽皆知。不过何驰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也难谈好徒弟,就他那土匪行径就足够治一个不赦大罪了。”
章宗宝一声叹息,负手踱步眺望天际,缓缓道来。
“若是他一刀杀了洪兴,那他就是另一个洪兴,最后一定是大差不差的结局。偏偏就是这么难得,能止刀于未杀时,杀心不杀人。”
“学生疑惑恳请章老指教。”
“所谓有教无类,此乃至理名言!若能连洪兴之流都能被他带入孔门,那到底是老夫在教他,还是他在教老夫?若连洪兴之流都能在孔门之中洗心革面,天下还会有恶人吗?”
章宗宝捋了捋胡子走回齐王面前,道。
“杀一个洪兴易,夺洪兴之势难,让无数百姓看着他救洪兴更是难上加难。一刀杀了洪兴,那便是一刀恩仇,作为榜样不过一时的侠义。现在只要洪兴活在这孔门之中,他就是活的榜样。这哪里是救洪兴,这是救了大昭的脸面,开国之臣何其多,他们的后代又有多少。常言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降服洪兴就是活了这句子。以后每有人论及此句话必道洪兴之名,还有茫茫多的功臣之子,他们焉能不惧、焉能不服。”
齐王恍然大悟拱手而拜,章宗宝回拜,之后齐王只往贡院中走去,来到洪兴所住的小屋,只听里面磨墨之声传来。
“洪兴接旨。”
坐在椅子上的洪兴浑身一颤放下墨条,毕恭毕敬的走到齐王面前,双膝跪下叩首接旨。齐王心中暗叹,这洪兴短短时日竟然已学得礼仪之形,虽终究不是那么完美,但也算对得起先祖荫德。
“朕对你很失望,你祖宗随太祖鏖战河北三起三落,不曾背弃兄弟之誓,冒死解上党重围立下不世之功。然后辈不为国献力,辜负祖宗留免死金牌之期望是为不孝。后辈不善待乡民滥杀无辜、强占财物、夺妻掠女是为不义。后辈重金收买守将任凭匪患横生是为不忠。后辈雇凶暗杀朝廷官员,河中溺子无数视人命如草芥是为不仁。”
隐隐的抽泣声传入齐王耳中,换了口气继续读道。
“如今救你在孔门之内,虽可免死,然需抵罪。望你好好反省,精进功课不要当一个废人。现在章宗宝是唯二能护你的人,从今往后朕便不再过问你的破事,你需知道自己做的恶行也要有偿还的一天!”
这略带粗俗的圣旨,也算是大行皇帝的极限了,他知道洪兴平时不读书,那些之乎者也能听个响已是极难得的事了。反复修改了两遍,最后亲手抄录在黄绢上,再由齐王带到洪兴面前。
洪兴接旨之后,齐王拂袖而去,在前厅辞别章宗宝便出门上了车辇往驿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