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行人兜兜转转来到了百廻楼,这里毕竟是京城里文人墨客最常来的地方,隔着半条街就是一条书生巷,因为那条巷子里摆的都是书摊所以因此得名,齐王开的墨芳阁就在三条街外,距离这里不算远。
以前何驰在京城的时候经常来书生巷淘书,这里好多书摊老板都认识他,大行皇帝在巷子口下了马本打算走到百廻楼去,却不料一块书摊挂起的牌子吸引了他的眼球,脚步一挪皇帝带着身后的三位就往书生巷里走去。
在一个书摊前站定,皇帝抬头看了看挂起的招牌,好奇的念了出来。
“何氏选书?”
“几位,要买书吗?”
皇帝觉得稀奇,放眼看去每个书摊都有那么一张桌子另摆着,上面都是些史书,有正史也有野史,而且循着这些史书往上看就能看到类似的牌子,有什么百读精选、何院藏书、功业千秋等等等等……
“这牌子上写的是什么意思?”
“几位一准是外地来的,几位可知道荆州刺史何驰,早年他才比这桌子高些的时候就开始往书生巷里面跑。所选看的古籍基本都在这里,尤其是这三本《七国史》《后秦传》《岭南旧事》,他买过三个版本的手抄本,还斥巨资买过一本残卷。”
果然是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何驰出名了他看过的书也就出名了,平时这些史书基本没人去看,既不是四书五经,也不是往年的考试题集。但是何驰几起几落,他看过的书也跟着他几起几落。皇帝不想空手而归,看着来往的学子手中都拿着一套,他也买了一套装装门面,毕竟要装“读书人”自然要入乡随俗。
“一人得道,书都升天了。”
皇帝翻了几页新买的史书,齐王却趁机挖苦道。
“那总比沉迷于歌舞酒色,整日飞鹰走马强吧。他一共就那么点爱好,其他读书人想要学都学不来。”
皇帝不甘示弱,站定了合上书对齐王说道。
“爬得越高摔的越疼,这次且看他如何抽身。”
“恕我直言,就你对他那态度,是个人才都避你三分。”
皇帝和齐王认为各自得理,谁也不服谁,一分左右各看各的走却走在一条路上。夏侯珏有些担忧,但是尤素早已经见怪不怪了。
来到百廻楼中,这卖书的果然没有骗人,读史书俨然成了一股子风气,别管看不看揣在手里都算镀了金,来百廻楼里喝茶的人每人都带着三本书,有一桌正在激烈讨论着花船什么时候开张,一个个人模狗样的公子哥也拿着史书充门面。
“四位楼上还是楼下?”
尤素和夏侯珏在门口栓好了马,小二看四人是骑马来的,故意多问了一句楼上还是楼下。这百廻楼的身价也是水涨船高,毕竟是曾经何驰与胡值大辩论的地方。皇帝本来想在楼下听听风声,但是那一桌闹哄哄的公子哥都在讨论花船揩油的事,实在是臭味难闻故而还是和齐王上了二楼。
“走走走!”
“我就说今天一准有新人!”
楼下闹腾了一盏茶的时候,那些公子哥抱着书一哄而去,京中子弟无非就是这样的日常,各种诱惑层出不穷。你想要玩什么就有什么,冬天没有花船,但有踏雪寻梅。不喜欢寻花问柳,自有花鸟鱼虫等着,过冬的叫伶子,斗耍玩的蛐蛐,养猫、养狗、养鱼、养花,两条街的产业总有你喜欢的。至于斗鸡的、斗狗的、耍牌的赌坊明的暗的有十几家,混在那里面眼一睁一闭一年就过去了,输个倾家荡产不在话下。
皇帝看着这群人觉得反胃,不学无术还要抱着书充门面,实在是虚伪的很。临走了还有一人把书落在桌子上,茶水泼洒在上面化开了几页字,丝毫不爱惜这书本。
“实在是有辱斯文!”
一个穿着破羊皮袄子坐在东桌的人高声骂了一句,其他喝茶的人看着那本被丢下的书也是哀声叹气。
一个坐在西桌的人冷哼一声,仰面朝天说道。
“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别人带书装斯文,你老子是当朝三品,看看你穿的衣服。”
“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
“学什么不好,学那何驰装模作样。一家子人穿狐穿貂,非要披个破羊皮给皇上看。皇上也是被蒙蔽了,偏宠着这等装模作样的人。”
南桌三个人发出笑声,一条鄙视链隐隐浮现出来,皇帝喝着茶只听楼下那南桌的一人高声说道。
“那何驰老子是户部尚书,要他老子不是户部尚书,劫法场那次早死了。”
齐王听着热闹,转回来问天子道。
“如果何驰无权无势,父亲也不是户部尚书,母亲也不是少家人,您会怎么办?”
皇帝扬眉一笑,他还真不怕人问这茬,如果何驰没有出身寒微并且无权无势,却敢挺身救张晴,这等为大义挺身的豪侠皇帝才不舍得杀呢。要知道魏王早年是戍边之将,喜欢的就是游侠、剑客、义薄云天之人。早在天机殿上辩护之前皇帝就给何驰留好了退路!
“假死之后充入天策。”
“您一早就计划好了对吧。”
“兵法云未动而先谋。假死之后改了名丢进天策军当苦役,给他何家留一条血脉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但是后来您放了他。”
“此子锋芒太盛,朕当时想先让他经历宦海沉浮看看成色再说。”
说半句藏半句,当时想着何驰锋芒太盛很可能是下一个扎人的少太师,实在不行一刀刺死了何驰。之后大行皇帝可以光明正大的抬举何劳禄这个工作狂为心腹,甚至迎娶悦岚都提上了议程,善待何驰的弟弟妹妹自不在话下。皇帝的心思怎么可能被人轻易看破,打百杖无非留何驰一命,他当时身边埋着思宁,要杀让何驰死在梦中只需要皇帝一个命令。这内定的媳妇都给你送到床边了,若是留了个遗腹子皇帝还可以再施恩宠。但是任何杀伐都必须有一个由头,更不用说一个户部尚书之子,皇帝想缓上十几年让何劳禄一家放下戒心之后再动手。
“别说大道理,你明明就是嫉贤妒能。”
兄弟两人又是各看各处,兄长喝了口茶叹气道。
“你从小就是这样,你从来都输不起。”
天子不搭话,两人的话题僵住了,尤素习惯了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倒是夏侯珏手心之中都捏出了一把冷汗。
楼上把话题聊死了,楼下的话题早就转了三圈,随着一阵哄笑,东桌的那位急了,一拍桌案道。
“专宠那是要亡国的!更别说那何驰要学商鞅,哗众取宠耳!不就是顶着大名头弄些私利,要我当宠臣我一准比何驰厉害十倍。”
大话又惹来了一阵嘲笑声,就连楼上这两位脸上也挂不住了,一脸的鄙夷之色。
“你可知道商鞅的下场?”
北桌一个穿着棉衣的书生发话了,他面前摆着一本《七国史》封面上已经有些破损,不似新买的,纸和墨都是旧的。北桌书生见没人回话,用手抚摸着《七国史》的封面标题说道。
“何驰是精读过史书的,商鞅是什么下场他自然知道。家中八房娇妻,膝下有儿有女,坐拥这荆襄要地,江夏还有良田千顷,助天子饮马滇池,皇陵之中有伴陵等着他,死后牌位九成九是要随侍天家太庙的!”
北桌那人对何驰的一切如数家珍,他的目光一一扫过一楼的诸位,年轻人中此人必为麟角翘楚,目光扫过定住场子,只听他缓声说道。
“要换任何一个人,这人生都已经走到头了,余下的时间无非就是生儿育女,支撑家业兴旺家族,换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想去做商鞅。退一万步讲,何驰就算是商鞅,你们以为他就没有心机吗。”
“是何种心机?”
天子降问,北桌少年郎一抬头,远远的作了一揖,说道。
“如今二月有余,三月未到。春耕正忙时谁能去赶去南阳郡应聘,无非南阳郡周边的士绅、秀才、举人。京城吏部也会派官员去接手,有多少人有时间和路资去南阳郡面试,更不用说何驰控制着面试结果,过选之人必定寥寥无几,不过是造个声势,况且何驰威名在外没有几两本事的人也不敢上门讨教。沙尘遮道以为疑兵,斩几个当地士绅让百姓唾骂几句解了气,等过了这一关南阳郡依旧是少家的地盘,自己外孙替外公挡了刀,不光保全了皇家的面子,还不把南阳士绅弄疼。两边得了好处,自己又是荆州刺史,寻到根基将来什么事不能成。”
皇帝面无表情,齐王也是摇头,虽然分析得有头有尾,但是好多要点都偏了。不过这毕竟是读书人的见识,他们没有皇帝的观瞻,无法总揽全局,何驰一家什么样对皇帝来说几乎是透明的。不过这也是皇帝最忌惮的一点,何家几乎是透明的情况下,怎么加负荷何驰他就是不叫唤,仿佛其能力没有底限一般,身上轻易便可背负万钧重担。
“最新消息!!!”
一个书生冲入百廻楼,气喘吁吁的大声喊道。
“天子开了国库!凡应求贤令往南阳去者,沿途官驿皆以九品官待遇接待!国库存金发到官道上每一处官驿手中,黄灿灿的金子打着国库的钢印!沿着官道发往荆州各处,荆州铁骑押着一个个驿站送,一个驿站发足足两锭!”
“叮铛!”
皇帝手中的茶盏砸在桌子上,怒目圆瞪着,呼呼的出气。这何驰干的大好事,恩赏的国库存金是给你修房子用的,何驰却用来干这种事!遮天的黄沙来了,不过这是漫天的金雨啊!打着国库钢印的金子发出去,不说是谁发的,别人也能猜到是谁发的,一口黑锅直接扣在天子脑门上,焉能不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