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了极限,大义灭亲的名声也让给了两名外公,还能怎么忠,还能怎么孝,人的心力终究是有极限的,何驰知道自己再这样下去,迟早会未老先衰。
“滚啊……”
何驰屁股上疼得失去了知觉,一只腿已经开始打颤,只靠一条腿勉力支撑,巧思宁和阿努吉根本不理他,一人搀一边将已经无力反抗的何驰拖回了后堂。这夏侯珏也是下死手打,结结实实的三十板子,没把骨头打断就已经是奇迹了。
宛城里的戏落幕了,巧思宁扒开何驰的裤子,只见都是外翻的皮肉,若是换了别人来断然不会下手如此凶狠,何驰偏偏挑的夏侯珏,这等虎将如何会留手。三十板子下去,比廷杖六十打得都重。
“……我记得那次百下廷杖也打得挺重的……”
巧思宁不搭话忙着给何驰擦拭伤口,何驰侧过半张脸看着这个挨过百下廷杖之后皇帝赏的丫鬟,强撑着脸上的肌肉露出了笑容。
“笑什么?”
“当年挨了百下廷杖,昏了好多时候,一睁眼看到了你,还以为我功德圆满上了仙界看到一个仙女呢。”
巧思宁隐隐抬起嘴角,憋着笑容好一副含羞的娇态,就是不知道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有几分像她。何驰动弹不得,最多动动嘴调调情罢了,再说这内屋还有阿努吉、毛衣,再加上一个未过门的李婉儿,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谁会推门进来。
阿努吉端着热水进来,将一盆血水撤出去,又过了几息时间她干脆将大壮的鞍提进了屋内,这“毒妇”一鞍的毒药备着,伤药被埋在一堆瓶瓶罐罐之下,找起来都要费大力气。
“你们不用为我费心了,我也不是第一次挨板子,睡一觉就好了……”
何驰不再支撑身体,平平的伏身躺在床上,南阳郡的事就此完美收官。
棘阳的少家不舍得那些败家子,选择一条路走到黑,何驰也乐得收下棘阳少家的全盘遗惠抹平南阳郡的民愤,既然劫狱那就是以武抗法、就是反叛,而且是落下口实的反。把这些牢里的人聚拢起来,将罪状上奏天听,也未必会一刀杀绝,现在他们打起了反旗,而少谦、少冲已经选边站队,那这大义灭亲的名头自然就落到了他们两兄弟的头上。
谁说忠孝一定要在一个人身上?何驰可以占孝名,两位老臣可以占忠名。反过来说,只要两位外公是忠诚的,何驰自然可以在他们面前尽孝。
“接下来就要看那不忠不孝了。”
何驰自言自语的闭上了眼睛,这勾心斗角的朝堂当真不是他能呆的地方,再这样继续操劳下去真就要三十岁少白头了。心机用尽,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这独木桥上最后一步还要看皇帝放不放过自己,如今何驰已经一脚上岸重心还没挪上去,能不能安全落地还要看那天下第一人点不点头。
京城依旧是那座不夜城,眼看四更就在眼前,那些还没入睡的官员已经没时间睡觉了,五更一到就要准备早朝。想来这些朝廷的大员也是苦哈哈的,天不亮就要上朝之后,下朝办公有时候还要把加班的工作带到家里处置,天子越是勤政工作就越多,一忙熬过三更天,老婆都顾不上抱,能在床上躺一个时辰都算幸福的。
尤其在这种关键时刻,一边东宫大学士李岩已经是太子太傅了,还有太子太师和太子太保的人选迟迟定不下来。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以前官员一个萝卜一个坑,想要升职都靠提拔补缺,上升空间不大好多人都是躺平当咸鱼。现在朝堂上下去了多少官员,空出来的官职都是悬在房檐下的肥肉,再选择躺平自己就要被人做成咸鱼了。
何驰为副监考的那次会试之后,新晋的官员已经渐渐扎下了根基,就算无法与老臣掰手腕,但胜在年富力强,跟得上天子布政施策的节奏。
“父亲,您还没睡呢。”
魏府之中一个少年郎来到父亲的书房里,魏炅是鸿胪寺卿,照理说他在礼部也是老资历了,今年四十七岁在朝堂上打拼了二十七年。天甲榜进士起步文采斐然,如今官居三品职位不低,并且握着实打实的实权,但看看现在争取礼部尚书的人都是些三十岁的小年轻,就把这老臣撩得心火直冒,每到夜半都有一股怨怒积压在胸口,就算把公事都处理完了依旧难以入眠。
“征儿这句话应该为父问你才对!你到现在还没睡呢!”
魏征今年十六岁刚刚弱冠,那天在百廻楼中坐在北桌看着《七国史》的就是他。
“突然有了感悟,半夜提笔弄墨,看到父亲这里还亮着灯,就过来了。”
魏炅挂了笔,这写到一半的奏折写坏了好几个字,心性不稳手握毛笔的力道时轻时重。实在写不下去了,魏炅于是把纸一收,一双手按在膝盖上,惆怅空叹。
“父亲可是在写参奏何驰的奏折?”
“小孩子不要管这事!今年天子开恩科,六月我安排人带你回老家去参加乡试,你别再弄那些软词媚赋了!你老师都说过你了,在院试时言辞轻佻不成文章,只看到那些混账话就知道是你的杰作!”
“父亲息怒,天子选拔礼部尚书跳过父亲应该是另有安排。多一友恰似少一敌,父亲之前就是与少谦冲撞太多……”
“你来教训你老子吗?!”
魏炅心火大盛,少谦压着他喘不过气来也就算了,本以为凭着资历可以在礼部混个副手,结果孔秀又千里迢迢的回了国。
孔秀的老资历摆着,魏炅不好发作,但现在礼部正、副手的位置都空着,天子居然选拔三个年轻人上位。一个修缮皇陵,一个主持春典,一个主持祭天!官场之中存在着隐形的鄙视链,混了二十几年的人还在原地踏步,后起小辈却有望一步登天,魏炅上朝见了同僚都低着三分脑袋,脸上实在是挂不住东西。
许伯温、田有为两个人几乎已经内定礼部正、副手的位置了,马上就要主持各地恩科。那个颜磐窝在北邙山修皇陵虽然不声不响,但那也是能被天子器重之人才能分配到的差事。
听着父亲粗重的喘息声,魏征不敢动,只垂着头等父亲发落。这老父亲的心态实在不稳,属于那种不想躺平,但是已经追不上年轻人节奏的不服老一族。偏心中还有这恃才傲物的心火,每每发作起来家中必然是一场天翻地覆。
“父亲,请听孩儿一言。多一友恰似少一敌。”
魏征缓缓作揖,听着父亲的鼻息平缓下去,试探着开口劝诫。
“少谦是三朝辅政纵使有错在身,他握了三朝权柄最终还能安安稳稳的把这权放回天子手中,就只这一条天子便不可能与他明着反目。再说何驰……”
“哼!”
魏征顿了顿等魏炅的呼吸渐渐平顺了,再次开口道。
“再说那何驰,常人只以为他疯癫、狂妄。这几年下来一路疯疯癫癫,普通人也只看到了他的疯癫,可是父亲有没有发现,一路走来他的人脉已经遍布长江两岸?”
“……”
要说察觉吧,多多少少有些数目,可是与朝中朋党不同,何驰的关系更类似于君子之交,哪怕有张唯栋和岭南王的关系,也不见他利用关系上位。
要说不察觉吧,又真的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些人游离在中央之外,况且何驰常年没有实权。等于就是个站在天机殿前的木头人,哪个朝臣闲来无事都可以往上踹两脚,大笔一挥便是一本上奏。
“此人做事极有分寸,每次都是立的大功却不求功,而且每次大功之后必有大过,使得天子无法盛赏。几次折腾下来,天子已经对他无比信任,南郡、江夏、长沙已经可以做到一呼百应,哪天扬州也规划入他的辖区孩儿一点也不会奇怪。”
“侥幸罢了。”
“一点也不侥幸!孩儿以为,此人最后只有两种结局。要么成就贤德之名,千古一相非他莫属。要么将整个昭国改旗易帜,篡夺天下。”
魏炅的气息又一次乱了起来,这次乱不是因为气愤,而是因为害怕,自己这儿子也不是善茬,多少沾了点何驰的疯癫,说起话来总是这般没轻没重的。科举考试写的文章也是轻佻,连负责阅卷的老师都说他浮词艳语,在科举上这等评价几乎和骂别人是下九流差不多,毕竟读书人为士,与唱词唱曲的伶人存在着巨大的阶级鸿沟。
科举的弊端何驰早就察觉到了,胸怀天下、慷慨激昂、气盖山河这些形容大气魄的文字在平时形容读书人的胸襟广阔是可行的。但是到了科举之上,这类文章就会被冠上“虚浮”的名头,所谓“浮夸”、“艳词”你大可以解读为标题党,以大气概的陈词吸引阅卷老师眼球。科举是要求有文采的人接受礼教管束,科举做文章最标准的答案就是引经据典锋芒小露,而并非是让他们来朝廷上慷慨激烈的,慷慨激烈往往是最需要被提防的,因为它会滋生出“狂悖”之徒。
故而何驰所出的“南水北调”一题,题目本身在科举阅卷老师眼中就带着标题党的意味,以此为契机天马行空之辈堆砌上一些自我幻想那就叫“虚浮”,以此为契机务实肯干之人堆砌上一些自我见解那就叫妄议时政的“狂妄”,横竖都与礼法、礼教背道而驰!昭国科举百年,就像水渠一样淤积严重,其中徐州大儒胡值功不可没!
何驰天生就与这科举不对付,故而他连童生都懒得去当!
“父亲勿惊,他现在并无篡夺天下之心。究竟是贤相还是奸佞,就看他这次如何犯大过,这次南阳郡之事是一道坎也是一级台阶。他如果不再犯错,那以后就是要入朝弄权的,以前种种均是蛰伏时做的姿态,只是为了将功名尽数让与天子。”
“南阳郡中原门户,何驰要是犯了错必死无葬身之地。”
“孩儿觉得,这个错不一定犯在南阳郡。”
“你一个小孩子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专心科举,别想那些有的没的。”
老父亲不开心了,一句话把话题聊死,这魏征也就寻不到开口的机会了,在心中叹了一声,他正要往后退出书房的时候,突然想到了今天来找父亲的正事。别看父子两人天天住在一起,能说两句话都是极大的奢望,而封建家庭也鲜少有公子敢像何驰一样事事自己做主,很多人嫁娶之事都要父母点头更不要说顶天立地了。
“父亲,孩儿还有一事。”
“说!”
“孩儿在少谦寿宴上对一位小姐一见倾心,如今孩儿已经弱冠,魏征来讨父亲成全。”
魏炅听着冷笑了一声,想着原来自己儿子半夜睡不着起来吟诗作对,竟是为情所困。若是去年提及此事,那魏炅一定一顿好打,但他今年已经十六成人,若是个门当户对的早早结了亲家也好,若是今年恩科这个儿子能取了功名再结了姻缘那魏家就能气象一新。自己仕途不顺这个鸿胪寺卿已经是一生事业的巅峰了,倒不如留些心力照顾孙辈,晚年坐享天伦也是一桩美事。
“能去少家拜寿,身份自然不会差。是哪家的女子?若是不知道姓名为父帮你去打听。”
魏炅把上奏撇到一边,提笔点墨批阅起公文来,等了片刻见魏征不开口,抬起左手一指道。
“你个混账小子,怕是把别人想到骨头里去了,这才刚开春就睡不着了。若是花船上妓子、奴婢之类下九流的贱种,你最好给我死了这条心。”
“不是,她是何悦岚。”
“何悦岚是谁?”
“何驰的妹妹。”
魏征不敢抬头,只听魏炅的呼气声越来越重,每吐一口气他心中的怒火就膨胀一点。
“你再说一遍,仔细的说。”
魏炅哪是想听魏征说话,如果魏征识相此刻就应该立刻退出书房好好睡觉去。但是魏征站着不动低垂着头,轻轻的吐出一句话。
“是何驰的妹妹何悦岚,乳名悦岚,没有大名。今年十四待字闺中,请父亲成全。”
“混账!”
魏炅眼睛圆睁,心火噌噌的从鼻孔耳朵里迸发出来,一副要吃人的架势看着自己的儿子,手中的毛笔甩了出去带着一条墨点子落在魏征脚边。
“父亲请听我一言!”
“你一个小孩子不好好准备考科举,现在就想着提亲之事!来人啊,给我拿家法来!”
“父亲!此乃人伦之常呀。”
“你!你!你!你是想气死你老子!”
魏征知道这一顿打逃不脱了,赶紧想办法递上梯子。
“父亲,请您冷静。婚嫁之事甚大,只是先去投石问路……”
魏征还要说话,魏炅三步跨到他面前一巴掌就落了下来,重重的将这不孝子拍在地上,这少年郎是真读书人的身板,被老子这居高临下的一巴掌扇在地上,好久都撑不起身体。
“老爷!你干什么!”
魏炅的老婆丁氏听到动静披着衣服来到书房,仆人们都在书房外聚着,毕竟老爷发这么大火谁敢进去找打找骂。那毕竟是老子教训儿子,外人越劝火气越大。
“我没有这个不孝子!京城里的女儿家是死绝了吗?你空长了一双眼睛,居然看上了何驰的妹妹!那婆娘就是个疯婆子,家里兄长是那副模样,娶回家来以后是我听何家的,还是她听我的?!”
“父亲不要为权柄所困……要着眼天下……”
“好!好得很啊!这何悦岚是千年的狐妖变得吧,看你两眼就教会了你顶撞你爹!”
“父亲……”
“闭嘴!”
魏炅拿过管家手里的草绳开始将魏征反手绑起,丁氏劝也劝不住,不到片刻魏征就被绑在板凳上。
“这一朝堂的风气都是那何驰带出来的,你们看看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就学着如何忤逆!”
扁担握在手中魏炅“啪啪”的下手往魏征屁股上招呼,丁氏一边哭喊一边替儿子遮挡,魏炅打了三下就找不到空隙下手了。
“你挡什么!还不是你带出来的,这孩子晚上不睡觉起床写那些歪诗!要不是老师看在他颇有文采的份上,他还在过院试呢!淫词艳赋,那是在骂我,撕我的脸皮!”
魏炅将丁氏一把拉开,让两名丫鬟将丁氏架到一边,扁担扬起往魏征腰背上落,边打边骂。
“那何家是什么好人家,一个何驰身边全是女人!不光他自己找女人,还带歪太子!先给刘协找了个童养媳,又借着自家义妹进宫给太子送来两个扬州女子,万岁也是鬼迷心窍把这两名女子藏在上林苑,每天下了朝就往上林苑赶一钻就是两个时辰闻政殿都不待了!甚至还把她们带进御书房,不知道在里面干什么龌龊事!”
“这与何悦岚有什么关系?”
魏征撑着骨头顶了一句,魏炅怒目圆瞪卯足浑身力气举起扁担往下一打,板凳咵嚓一声折去两腿,魏征两腿落地上半身还被绑在板凳上。
“把少爷给我关到屋里去!饿他三天!”
魏炅根本懒得回答,在自己家里他是老子,他就是天。哪容得到这半大小子来顶嘴,自己这仕途被少家压着翻不了身,二十多年的怨气全部要算在何驰头上。你也别管他究竟用了何种的仇恨转移理论,反正魏炅觉得爷债孙偿就挺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