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署中此刻空无一人,只大行皇帝一人穿廊进院,他腰挂佩剑而来,遗留问题必须一件件处理,而眼前就有一个最大的、也是最紧迫的。
何驰照例被疼醒了,听到有人在床边站定,眼睛一闭鼻息沉沉叹了一声,没等皇帝开口,他反而讥笑着开口说道。
“我知道鬼营为什么叛了……那种情况换谁都要叛……”
“……”
皇帝凝着怒气,一只手握在剑柄上,何驰全然不惧那股杀意,继续说道。
“我家里有两个娇妻长得像极了,连生气的样子都那么相似。许是同母异父的姐妹,那勇士趟过苗寨的蛊王缸把心仪的女子领了出来,脸上落下了可怖的伤疤。后来许是先帝被派去执行必死的任务去了,先帝善待了他的家人,把那妻子圈养在竹林小院里面,一边是阳关道,一边是鬼夹道,阳关道通着地道直入宫中,一边鬼夹道通往啄春园,出鬼夹道者必死。还真是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样照顾烈士遗属,别人不反才怪呢。”
大行皇帝的盛怒再也藏不住了,右手压着剑柄,左手指向床上的何驰喝道。
“何驰!你很聪明!若你是朕的兄弟,朕完全可以禅位于你,这天下在你的手中必可开百年盛世。朕是河北魏王,戍边北据匈奴,一生的梦想就是把匈奴这两个字从地图上擦掉!朕根本不想坐这龙椅,但是若朕不坐,随朕戍边的将士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当年登基继承大统的时候,朕都在怀疑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治理好这个国家。”
“有太后辅佐,皇上传位于下一代应该不成问题。就是这昭国版图会有点缩水,关中保不住,蜀中也难以维持,说不定渔阳也要丢掉。”
大行皇帝冷哼一声,剑已经半出。
“朕怕你!你究竟是身怀异术,还是通算天下之人,又或者你根本无欲无求就是来游戏人间的神仙?你能辅朕,就能叛朕!你到哪里哪里就会冒出人才,你撒回河南、河北的那些儒生之中,本来半个字都不认识的白丁,今年恩科一下就有一千多人报了院试!有人上奏说你给这些白丁开了心智,人人脑门上都顶着七彩慧根!”
“呵呵呵呵……教育学的终点也是玄学啊……哈哈哈哈……”
何驰真的在笑,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巫蛊之论”自古有之,比起渺小的自己,人们更愿意相信外力加持。
“何驰!!!”
皇帝拔剑在手,何驰却笑个不停,最后气竭了长长吸了一口气,万千思绪化作一声短叹。
“哎!”
这房间内只有何驰与皇帝,其他人都退在太医署外,如果皇帝真的挥剑砍下去,断然不会有人来救他。
“我说最后三段话,之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的妻儿老小就仰仗天子恩德了。”
大行皇帝剑芒已经压到了何驰床头,他凝视着一直紧闭双目的何驰,开始了最后的谈话。
“第一段!”
“秋末时从渤海起航,逆北极星而行一路南下,初时顺风,再后逆风,航行月余,可见一片陆地,其上有双足巨鼠、双足巨鸟。沿海湿润草原万里,后有沼泽水脉纵横,内陆干燥隔壁荒原。草原辽阔可牧牛羊,南方河网可垦良田,只是那里的季节正好与昭国相反,春对秋,夏对冬。”
“第二段!”
“天涯海角藏金无数,南有雨林,北有草原,北方腹地牛群无计。北地东北有名为五湖的千里沃土,若有人看到扶桑木的巨树桩也无需惊讶惶恐。”
“第三段!”
“有花名为罂粟,此花甚奇,善用则可济世救人,恶用贻害千年,毒膏入骨人失心智无药可救,荼毒一国民不思耕、兵无战心。”
何驰闭了嘴巴,大行皇帝一直等到半刻之后才问道。
“你说完了?”
“我说完了,陛下听完了吗?”
何驰彻底放松身体他不想睁眼,对眼前这个皇帝真是眼不见、心不烦,人无完人,皇帝也是人。昭国每一代皇帝都有弱点,比如大行皇帝的老子奉知皇帝就是个纯纯的色鬼。天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也许是中了阿努吉娘亲的毒,最后浑身溃烂不治身亡的,事发之后当时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太后选择秘不发丧,急召魏王回京才镇住了这江山。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皇陵之中已经有自己陵寝,死后牌位必随侍天家太庙。既然要死就死的笔直一点,当一条死后还能用刺扎人的咸鱼,让所有想动嘴的人都要顾忌三分!
只要底牌不亮出来,那何驰虽死依旧是一方神话,敌人忌惮某些东西不敢冒进,死诸葛依旧能用,多拖延一些时日兴许有其他的变数。若皇帝成器打服国内诸王,血洗衣甲将来成就神州天朝上国,自己也算没有白活一遭。若皇帝不成器这天下自有其他人来领,究竟是王莽还是三国何驰也管不了了。
明晃晃的剑刃转回鞘中,一方宝剑落定在何驰身边,皇帝不说一句话径直走出门去。
“想让我学白起?”
何驰仰天躺着睁开了眼睛将皇帝留在床沿上的宝剑拿在面前,抽出剑身看了看锋利的刃口,禁不住咽了一口口水。这圣意根本猜不透,死是正解,不死也是正解,可惜世界上没有死又不死的选项。
“朕,没有听完!”
从太医署的走廊上传来一句极具穿透力的话语,何驰手中的剑都架到脖子上了,要是再晚上两秒抢救都来不及。暗骂着狗皇帝大喘气,何驰全身的力道全部被抽走了,长久以来的困顿瞬间占领了他的大脑,疲惫如溃堤之水汹涌而来,甚至来不及去管脖子上的那抹冰凉,何驰眼皮一粘就昏睡过去了。
太医们走了进来,看到剑刃上的血痕都吓得不轻,连忙又是止血又是包扎,忙活了一刻才将这道新添的伤口处理完毕。太医令和太医正分别诊脉,之后又开了一服药方,煎药、喂药又花去了半个时辰,直到两个时辰之后,太医令才把何驰的情况呈报皇上。
“那道新添的伤口万幸不深,只是剑刃锐利愈合起来尚需时日,伤在要害处距离颈脉只有半寸。”
宁死也不愿意交出底牌,这何驰莫非能起死回生?!
皇帝暂时没有心情陪何驰继续玩下去了,何驰一家老小可不是傻瓜,曹纤、沈娟、赵蓝若这三位更是一方女杰,何驰真出了事她们未必不服,可服一时和服一世差别就大了。皇帝还要靠曹庄稳住荆州,好不容易在南方有些掌控力,现在杀何驰等于把荆州推向了敌人,这番操作无异于自断一臂。
张晴是大行皇帝登基之后点的第一个缺,他的沉浮意义重大,他不入党所以三党容不下他。皇帝也知道张晴不是能与少、尤、鲁三党斗智斗勇的人,他的存在更像是对三党的一种试探,试探他们会放出多少权力来。虽然皇帝身边一直有齐王照护着,但是奉知皇帝留下的烂摊子太大了,大行皇帝一只手压着朝廷,另一只手压着北疆,屁股镇在三党身上,扬州、岭南更是连脚趾头都够不到的地方,坐在龙椅上的每一天大行皇帝都过得战战兢兢。
大行皇帝一直想要一个能翻江倒海的人才打开局面,结果翻江倒海的人真就来了。一剂猛药让整个昭国浑身一抖,一抖就抖了足足四年时间。是药三分毒,天子不可不防,自己是怎么从戍边的王爷坐到这皇位上的他自己最是清楚。以前是束手束脚政令不通,皇上动不了前朝的班底,现在三党已溃皇帝要提拔自己的班底了。其中居功至伟的自然是何驰,可是一个无欲无求的人他今天是百官之首,明天就可能挂官远去!
今天在江夏,明天在襄阳,后天在长沙,一个月后荆州走完了又可能跑去扬州,再过两三个月或许去了哀牢,又或是去了漠北与匈奴人厮杀,更可能小船挂帆去了天涯海角。这样一个到处乱跑的疯子,大行皇帝怎敢重用。
没有铆钉物,谈什么忠诚!何驰要是个纯纯的愣头青喜欢到处乱闯,他这样无欲则刚,大行皇帝不但不会怀疑还会大大的嘉奖他。可是此何驰不是彼何驰,天下真的有这样便宜的事吗?
给你一个文武全才还无所求、无所欲的人,做事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看着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处处碰壁,却事事做到天衣无缝、心服口服!独木桥敢走、断头路敢闯,不管前面是何等的铜墙铁壁就是一头撞上去生生撞出一条路来走。
而且此人直至今日尚未握有实权!外人说他是宠臣,也是拿不到权臣的口实,翻翻古籍哪个宠臣能单单凭借一个宠字就做到如此地步。那这之后给他一星半点的权力会是什么样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