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八,多云。
春分已过,接下来就是清明,清明下来就是谷雨。若老道当真是个神算子,何驰的死劫还没有过去。
这十天时间不说身体恢复如初吧,至少小伤口已经结了疤,大伤口上的结痂也开始缓缓脱落。何驰每天都由唐莹搀扶着在太医署里走上两圈,他也只敢在太医署里打转,何驰知道皇帝杀他的念头没有断绝,那柄天子配剑就悬在床头。
“夫君,我扶你出去走走吧。”
“不了,回房间歇着吧。”
太医署门外就是皇宫大内,虽然还有三道门才到内廷,但也大差不差。这些去宫里坐诊的太医哪一个不是谨小慎微,太医署一开门就见碧瓦黄墙,太医们肩头的压力巨大。
权力似火,远则冷,近则焚。
闻政殿今天来了两位老臣,一个少谦,一个少冲。少谦经过南阳郡这么一遭仿佛变了一个人,人的模样都缩了一圈,真应了老态龙钟四个字。少冲虽有腿疾,但告老一直在少家镇里休养生息,故而精神状态要比少谦好上不少。
两人跪在外殿,向着坐在内殿里的天子遥拜,皇帝放下毛笔抬头往珠帘外看了一眼说道。
“少太师辛苦了。”
“罪臣乃是戴罪之身,今蒙皇上圣恩得以起复。罪臣必将恪尽职守、死而后已。”
“朕听到了,但愿你能说到做到。”
“罪臣谢皇上圣恩!”
皇帝看向另一边的少冲,李福会意站到少冲身侧,等着将这位患有腿疾的老臣搀扶起来。
“少将军也是老臣了,如今国内人才凋零青黄不接,朕点你恪守白虎门重地,不知老将军意下如何?”
“罪臣少冲,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视线回到两位老臣中间,语气平静水波不兴。
“何驰不孝,朕已经替你们训斥过他了,作为小辈一不避嫌,二不上书求饶宽恕长辈之罪。然终究是为国家效力,朕不希望臣子之间有太多的戾气,朝堂之上和睦为重,君臣之间方能不生嫌隙。”
“谨遵圣旨!”
少谦和少冲叩拜之后皇帝赐了平身,李福先扶起少冲带他出了闻政殿,少谦知道这是皇帝授意的,没有让他退下,就是有事要吩咐。
“太子东巡,少太师以为是在春末还是在夏末合适?”
从内殿掀开珠帘走到外殿,皇帝负手在少谦面前踱起步来。少谦沉沉的回话,镇定异常。
“太子东巡乃是德策仁政,然所需顾虑之事甚多,一两年之内难见成效。不过这东出第一仗必须打开局面,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首选天时,罪臣以为在立夏东出最为合适。”
“详细说说。”
少谦拱手而立追着大行皇帝的背影说道。
“立夏乃是农闲,田间民壮充足,分田之举若都是从富户手中购田,必被人钻到空子。需以开荒为主,检地为辅,实在不得已再行购地分田,如此三路并进恩威并施方能畅通无阻。”
皇帝听着这回答,嘴角微动,转回身来正视着少谦说道。
“少太师进京之前做了不少功课吧。”
“陛下料事如神,罪臣来时的确钻研一二。”
“好!不愧是三朝辅政大臣,靠得住!”
皇帝一挥手听候差遣的太监都退出了门外,李福反身将门带上,皇帝站定在少谦面前对他说道。
“朕现在心中有一个结!想必你也听说了,哀牢将一张龙皮摆到了朕的面前。”
“罪臣听说了,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各处也是众说纷纭。”
“还不是你那外孙干的好事,把这样的难题抛给朕!”
少谦立刻躬身请罪道。
“请万岁息怒,小辈狂傲做事总是欠缺思量。”
皇帝笑出声来,说道。
“他可不是欠缺思量,而是好大的算计!在洞庭湖出口遇到神龙后,他捡了龙皮交给了苗疆圣女,并且把荆州刺史印也交托给她。苗疆百寨现在正在打内战,如果苗王识相的话,就应该带着龙皮来找朕以示忠诚。可是这苗王不但不来找朕,还用龙皮去媾和哀牢!可这哀牢哪是什么省油的灯,他们把苗疆使者扣了,将龙皮和印信都带到京城表忠心!”
少谦经营礼部多年,苗疆、哀牢的使者他接待过无数次,听了皇上这话少谦可谓一点就通,龙皮是其次,关键是不臣之心已起,其后患无穷。南疆一直不太平,隔三差五弄出点动静来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打内战的话,对昭国没什么大影响,唯一需要操心的就是苗疆内战会不会危及到长江航运,去长江上抢劫商船的事苗人又不是没有干过。而每逢苗疆内乱,哀牢就会向桂林伸手,这也是两国变成世仇的主要原因。
“罪臣听明白了,苗疆新王忠诚有欠,对皇上天威不服。哀牢虽然表了忠心,却是想与昭国共分乌江。此事的确难以抉择,不过也未尝不是一次机会。”
“可是今年太子东出,朕定下的国策是休养生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黄河之事可不能光打雷不下雨。”
少谦听了个明白,点了点头眼睛一转便有了一条主意。
“罪臣有一计可试探苗疆。”
“别卖关子,说吧。”
“苗疆有一种专门治疗蛇啮的灵药,德宗皇帝时曾经下旨意要求苗疆进贡此药,以测试苗疆的忠心。苗岭毒物丛生,这种灵药在苗疆各寨是常备之物,对各种毒伤都有缓解效果,其也是我军进入南蛮之地的必须品。其中为努寨的黑青蛇膏最为出名,只是擦在身上蛇虫鼠蚁就要退避三舍。陛下遣使去向苗疆新王颁布圣旨命他进贡此药,一来看看苗王的反应,二来观察一下苗疆内战的局势。苗疆百寨不是一条心,很多事也不是一个苗王说了算数的,要是爽快给了皇上也有阻止哀牢的理由,若是借故推诿拉拉扯扯也必然会露出破绽。”
这相当于给苗疆蛮王第二次表忠心的机会,若是那苗疆蛮王不识抬举,昭国也就出师有名了。
“鸿胪寺中正好有一个苗疆使者,少卿点个人去办这件事。”
“罪臣领旨。”
“朕还有一件事。”
少谦等着皇上示下,但是等了好久大行皇帝竟然背过身去在少谦面前慢慢的踱起步来。由此可知此事并不简单,少谦只静静的等着,等着皇帝下定决心说出来。
“朕想启用曹纤为官。”
少谦的脑子里装着古籍经典,昭国半部史书都在他的脑子里,要用一个女子为官,若是开先河之举那必定是阻力重重,但若有史可循那这第一关就过去了。大行皇帝也是思虑很久才开口一问,这个曾经的礼部尚书要是极力反对,那这事基本就告吹了。
沉思良久,皇帝观少谦的反应有些过于平淡了,直到他开口皇帝都猜不透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答复。
“玄宗正文帝时曾经有一个名叫颜春英的女县令,她是男扮女装参加科举,乡试时被监考识破上奏朝廷,玄宗非但没有怪罪还免了她的杖责,下旨准她参加乡试。此奇女子考取举人之后先帝钦点为下邳县令,只可惜二十岁时她染上肺痨故而没有嫁娶,享年二十八岁,最后颜氏族长准许其牌位入了颜家宗祠供奉,在九江郡还有百姓给她修的女官祠,听说每逢科举九江郡的学子们都要去拜上一拜。”
皇帝点了点头,耳边终于有些不一样的声音了,果然专业的事还要专业的人去负责。这个女县令的故事经过少谦一提,大行皇帝依稀有了些模糊的印象,只是单凭记忆实在不可靠,于是天子右手一握,他终于在少谦重回朝堂的归宿上拿定了主意。
“听少卿这么一说朕好像有点印象,少太师真是好记性啊,多久远的科举了你还能记着。柳卿都想不到咱昭国还曾经有个女县令。”
“只是罪臣主持礼部,对往年科举之中的翘楚之人多有关注罢了。”
把持礼部、掌控科举,少谦这礼部尚书可干了不少“实事”,大行皇帝这一番敲敲打打让少谦不敢再抬头正视。
“看来昭国的史书也要好好修一修了!孔秀正在编纂游记,少卿办完苗疆的事便去找他吧,把历史整理、记录、归档以便后世子孙可以以史为鉴。”
“罪臣谨遵圣旨!”
把少谦召回朝堂,替大行皇帝整理史料编纂史书,也算是给这个老臣一个善终吧。自此大行皇帝对于三位辅政老臣的打压清算,就此告终!
何驰根本不是什么良善人,他外宽内紧手段狠辣。表面上看他没做什么,但是刑部已经议处了南阳郡四十名官吏,三十家商户,五户豪绅。这些人的罪证都落了实据,生杀大权都握在天子手中,真要动手抓起来南阳郡还会多出一万七千多名罪囚!
“去吧。”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少谦的精神枷锁在这一刻彻底解开了。丢了礼部的实权总比丢了性命强,况且少玄英和少士恩还在,少家依旧有部分实权握在手中,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罪臣告退。”
看见少谦退出了闻政殿,李福立刻钻进了闻政殿之中,他挂着一脸的冷汗,皇帝看着李福这般模样十分好奇,只见李福还没站定立刻禀报道。
“启禀万岁,曹纤已经到了都察院,都察院遣人来问是不是要动刑。”
“混账!都察院那群势利眼真是越来越放肆了,少玄英不在就压不住他们,你亲自去一趟,立刻快马出宫!”
“是!”
李福连忙放开脚步跑了起来,拂尘掉了也顾不上去捡,一路小跑牵了马从侧门出宫直奔都察院。
今天有一名红衣女子敲了都察院的登闻鼓,门厅执事不认识曹纤,但是曹纤有封爵的圣旨护身,门厅自然不敢擅自用刑。门厅往里报,一干御史也是拿不定主意,于是立刻遣人往宫里呈报。这报信的人才回来没有半柱香的功夫李福就拍马赶到,下了马一过门槛看着门口备齐的钉板、大棒、夹棍,李福扯着嗓子便喊道。
“平时也不见你们这么勤快!把这些东西摆在这里干什么?都给我收起来!”
有爵之人敲登闻鼓,需要呈报之后确系越级上告方可用刑,少玄英在时都察院就算对白身也极少用刑,因为一旦用了刑,告状的人很可能就昏死过去了,这样延误审案不说,有些身子骨弱的受了刑就爬不起来了。所以他在的时候多半是先听告、再补刑。就是告何驰的吴迅也是事后补的刑,皇帝对他的做法十分满意,否则少玄英也做不到刑部尚书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