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理了理衣冠快步走到都察院里面,一个御史连忙前来领路,两人走过两道门一转到了内院,又一个御史一引将李福引进了耳室中。
“曹乡君!老奴有礼了!”
“李福公公,别来无恙。这位是巧姐姐,随我一起来的。”
“两位受惊了。”
李福看着全模全样的两人心中大定,曹纤也是起了脾气,在少容回到襄阳之后,自己就和巧思宁两人一路北上。若何驰真有谷雨一劫,现在就是最要紧的时候,清明过后就是谷雨,在襄阳风闻有诸多不实,倒不如借着替桑家求情的由头入京一趟听几句实情。
“敢问,乡君来都察院何事啊?”
“对妾来说夫君就天,天都倒了焉能不急。”
“原来如此,何大人就在太医署里住着,您要去的话,老奴现在就为乡君引路。”
曹纤见李福这么干脆,心里的重担落了半筐,她不急着挪步子,继续说道。
“天子圣威,惩治罪臣,这事我本不该问的。兖、豫十五户被圈禁候旨的官员家中,有一个名为桑绮的女孩儿逃到襄阳求我帮助。我有收留人犯之罪,然同为女子又实在不忍她被折辱,曹纤甘愿领刑、领罚。只求李福公公若能做主递一句话给天子,也算我曹纤积了功德。”
“这事我可做不了主!就只是这样乡君也有举报人犯之功,罚是谈不上的。且随我先去太医署吧,稍后我进宫禀告天子再做定夺。”
既然李福答应递话,这事就有回旋的余地。曹纤想着现在最关键还是要找到何驰,他鬼点子极多兴许有破局之法。何驰来京中求情遭遇兵丁当街截杀国舅,又一次重伤差点殒命,那小道士又说什么“谷雨没麟角”,曹纤在家里实在是放不下心。少谦又来信说自己被召回京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曹纤根本理不过来,只能将诸事交给沈娟立刻来京城一趟。
曹纤先出了耳室,思宁缓一步对李福耳语一句又摸了摸小腹,李福一顿刚刚擦完的冷汗又冒了出来。急忙赶到前面去遮挡着,一众御史见李福随行自然也就收起了嘴巴不再说闲言碎语。
李福骑着马在前面领着曹纤的马车绕着皇宫的外墙走了大半圈来到太医署门前,曹纤的随行人员成分有点复杂,两个驾车的车夫和两个骑马的庄丁是曹纤麾下的人马。两个身披甲胄骑马随行的扬州精兵是在襄阳港口时,曹纤被苏黎黎拦住硬塞进来的护卫,四名夏侯珏手下的骑勇也是硬塞的,夏侯珏甚至亲自押车一直送到轩辕关下,曹纤这一路北上都有人照应着,其享受的待遇何驰是望尘莫及了。
沈娟这人遇强则强、遇弱则弱,毛衣进了曹庄沈娟必不会薄待她半分。布庄里还有一个占地方的秀女肖凝,曹纤让她随着少容去了江夏,襄阳是集中力量干大活的地方,埋着一个肖家人总是束手束脚的不方便施展。
王匣去了何劳禄手下听用,阿努吉护着少容去江夏见过父亲,现在家里一团乱麻干脆就让她留在江夏照护着家人,反正何驰不在家她的兴趣也就淡了。襄阳束缚太多没有江夏自由,别看曹纤要喊阿努吉姐姐,人家在心智层面可是不折不扣的“小妹妹”,与鲁青儿一样无拘无束、野性十足。
进了一重又一重门,外面看起来不大的太医署却是深的很,进了第三重院只有一排三间厢房连着,在这种地方大喊一声外面的人都很可能听不到动静。
“夫君!”
曹纤心跳的飞快,开门的时候直接撞了进去。莽撞过后是尴尬,曹纤一眼看到何驰坐在床头,面前是刘协和一个头戴金冠的孩子。曹纤虽然没见过太子正脸,但看他的穿戴也能认出来。太子从东宫过来,因为是来太医署故而一身行头丝毫未换,也没有带随从太监,只带了刘协就径直跑来了。
“喂!才刚起了个头,别被其他东西带歪了。”
何驰一句话将太子和刘协的脑袋扭了回去,曹纤和巧思宁站在一侧候着,李福见了太子也小心翼翼的退在一边。只在心中说这太子一准是从皇宫里溜出来的,东宫的那些太监宫女现在一定如热锅上的蚂蚁般乱窜急着到处找人呢。
“先说问题,我现在给一户有十亩田的三口之家送两头猪仔,太子以为会如何?”
太子思考一番后回答道。
“养猪过年就是年猪,杀了可以吃肉,若是**还可以产仔,养大的猪仔还可以卖。一家生活有了依靠,未来可期。”
何驰摇了摇头,转向刘协问道。
“你怎么看?”
“没有猪圈拦着第二天就可能跑了,晚上还要有人看着猪仔,防止野狼来叼。”
何驰追问刘协,道。
“那你认为他们会不会把猪仔养到过年?”
“因人而异,若是遇到混账儿子嗜赌成性,两头猪仔明天可能就被拿去抵债了。”
何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视线再转回太子说道。
“有一群饥民挖了一锅野菜,第一个吃野菜的人被毒死了,第二个吃野菜的人也被毒死了,接下来剩下几个人是选择把野菜汤倒掉,还是继续拿起碗一个个去吃?”
太子和刘协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的回答。
“倒掉。”
何驰面无表情,这个回答并没有超出他的预期。
“那就来第三问,太子认为,东出之时是带我好,还是不带我好。”
太子思虑了很长一会儿,回答道。
“最好是带上,因为有问题可以立刻请教。”
何驰轻叹一声,苦笑着开口说。
“那就一个一个问题来解。这三问无关对错,只是解题的思路高低罢了。首先太子东出要占据先机,就一定不能带上我,一城之外必须有营寨相辅,如果兵将都聚拢在一座城里,那么敌军一围城就寸步不能动。太子身后有天子,然而天子的行为是可以预测的,因为天子要通过朝臣去下达命令,所以天子身边只要有河南、河北的官员,纵使计划再严密也难免走漏风声。太子东出以天子为底牌,但是这牌是明牌也是下策,非万不得已不能用,用了虽然诸事可定,但是七成概率杀的替罪之人。若我留在荆州,太子、天子、我势如品字布局,我又是提出计划之人,我的行为又无法预测。可能我单骑过去砍死一群碍事的人,也有可能去联络天子谋定而动,或者像这次南阳郡一样悄无声息的把事情落定,我作为太子东出的底牌是暗牌、是上策。只要捏着这张底牌就是一种无形威慑,东出巡视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问个问题快马一来一回也不过十天,浮舟更是三天就能飞个来回,这点时间差异对于我之后要去做的大事来说,如同九牛一毛。”
何驰明显有些体力不支,右手捂住小腹,左手撑着床沿继续说道。
“要解第一个问题,必须先弄明白第二个问题。首先吃不吃毒野菜,其根本不在毒野菜身上。问题在于饥饿,包括刘协在内,我们这一屋子的人估计只有李福公公有过真正挨饿的经历。农民饿了就会去种粮食,为了不挨饿就会去种更多粮食,最后他们的生存之道就与粮食捆绑在了一起。为了不挨饿农民除了耕种自家的土地,还会去给其他地主豪绅帮工赚取额外薪酬。对于农民来说粮食等于不挨饿,粮食等于收入,粮食就是他们活下去的根源所在,为了种粮食他们不惜去借高利贷购置农具进行春耕。在我们的思维之中荒年粮贵,丰年粮贱。但是在农民的思维之中,一年四季无论旱涝他们手中的粮食都是贱的,因为家中存粮在不断消耗,粮铺里的粮食永远都是贵的,因为农民手中存款有限。控制住了农民手中粮食的,就等于控制住了农民本身,对于士绅和官员来说管控住了当地的粮价,就相当于管住了百姓。虽然百姓们知道一年收获的粮食还不够他们还高利贷,甚至来年都不够买新的农具,但是没办法不种地就会无法生存。哪怕知道那锅汤是毒的,也必须这样一年一年、一代一代牢牢的看死自己的土地,因为看死自己的土地最多就是被高利贷上门催债,将来或许有个机遇发达了还能把债还清。而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和粮食就会成为流民被饿死,农民们没得选。”
唐莹端着茶盏和药进了房间,这间厢房一下子变得有些拥挤,太子和刘协注意力都在何驰身上,此刻他们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脑子更是在飞速运转。
“从第二问解第一问,养猪从长远计是一项产业,只要运行得当的确能二变四、四变八。但这是在有长远之计的角度去看待这件事,农民并不是没有长远的考量,只是不敢去考虑长远的事情。若有一户豪绅拿着累年的借据来找农户,说只要把两只猪仔给他,这些欠款就一笔勾销了,太子以为农民会如何去做?自己养猪不但要修猪圈防备野狼,更要防备人祸,匪、盗、官、绅都盯着这两只猪,它们能不能长大都是一个问题。假如用两只猪仔去换之前的欠账,那么一家人今年就能吃饱,不但能吃饱还能有些结余给家人添置新衣服,甚至明年开春不用再去借钱买农具了。这发下去的猪仔就如同一桩富贵,解了一家人的燃眉之急。他们又会去想,若是大家都去养猪撂荒了田地,一村人中只有自己老老实实种地,那么粮食的收购价格就会上涨,既然如此自己为什么要去养猪呢!只种地不行吗?只种地既不会饿着自己,还能可以拿米换钱。养猪伴随着无法预估的风险,然而我已经落袋为安,今年春天就不用为今年冬天发愁了。但是下功夫去养猪的人直到杀猪的前一天都在提心吊胆,一边是四条腿随时可能损失的猪,一边是可以喂饱自己的地,孰轻孰重呢。”
太子和刘协顿顿的点头,何驰知道他们虽然听懂了,但是要消化还需几天时间。但既然要去黄河两岸分田,作为统军的主帅这样的知识底蕴必须备足。
“我在江夏聚拢四千多人开始集约化生产的时候,是管着他们的吃喝,给他们房子住,贴他们衣服穿。这些人的一切都由我去保障,目光长远的不是他们,而是有一只领头羊带着他们走。他们只知道明天还有饭吃,后天还有一间敞亮的屋子住,就能卖十二分的力气给我。江夏士绅镇服之后,我最先控制的就是陶家米铺,对付农民不需要放高利贷,只需要学会控制粮价。控制陶家米铺的进出,就控制住了以此牟利的士绅、商贾,利润越薄他们能够聚拢起来的势力就越小,反之他们聚拢起来的势力就越大。控制住粮价就控制住了百姓,百姓一年收成多多少少都有个定数,有了定数就是人有了目标。盛德米铺的背后是长沙、南郡、江夏、庐江四郡的田地,要是胆敢有人和我叫板玩囤积,我可以放仓用不含一点沙砾的白米活活撑死他!这就是襄阳、江夏稳定的底气所在,粮价稳定了,百姓种地一两年之后就有余钱开始慢慢还债,这个时候我要让他们种大豆、花生、甘蔗、辣椒,并且承诺会与收购五谷一样明码标价收购他们田里的产出,农民们还会想着将那些种子卖掉落袋为安吗?”
太子和刘协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一样,李福静静听着,他把何驰说的话都记在肚子里。
何驰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从第一问解第三问,我不能随太子去河南、河北。要稳定黄河两岸民心,我作为太子的底牌,不光要阴晴不定,更要准备海量的粮食。没有粮食填进去稳定当地民心,什么都是空谈,两岸官员只要控制粮食便能控制百姓、掌握民意。肖得意有关中三郡粮草专营之权,我有荆州之地粮草调略之道,扬州有张唯栋应急时他也可走两淮北援。太子出行的每一步都走在这些粮食上面,没有这些外来的粮食垫道,东出巡黄河就只是走一个过场而已。”
何驰的声音越来越弱,整个人的脸上也可见的越来越白,最后身体也斜着只是勉力支撑。
“今天就说这么多吧,太子如有其他问题,可改日再来找我。”
曹纤快走三步奔到床前,伸手一扶心上人只发觉他好是轻瘦,她的心中突然进了一把刀子生生搅动。何驰的肩膀已经软了下来,整个人失去了支撑只往曹纤身上靠。巧思宁也连忙上手搀扶,两个人堪堪将何驰扶稳,然后小心翼翼的将他放平在床上,药都来不及喝闭着眼睛朝天喘气。
“何卿先行休息,此番受益匪浅,吾他日再来请教。”
“何师请好好休息,刘协告退。”
这一次可不是装病,这一次是结结实实的大病,伤得是不重可是精神压力却是一丝不减。在最初的时候助国舅脱罪,还担着永远睁不开眼睛的心,现在每天一睁开眼睛就是头顶悬剑,心情糟糕身体恢复的自然也就慢。
李福随太子和刘协退了出去,房间只留下何驰的自家人,喘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何驰才恢复些气力,他缓缓睁开眼睛看着守在床头的曹纤,不由得皱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