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热情招待,曹纤向巧思宁递了一眼,巧思宁会意从袖子深处摸出一抹金黄攥在手中。两人既然来此就必然有了准备,京城之中各种风闻杂多,曹纤也不知道哪一条可信,既然事在发在百廻楼前,就全当是何驰砸了别人的招牌,花钱买回个好名声也好让出嫁的三个姑娘不被夫家责难。
一盘又一盘菜落在桌上,曹纤看着还有源源不断的菜端来,缓缓起身向掌柜看了一眼一指说道。
“厚此薄彼了。”
掌柜点头会意,说道。
“乡君仁德!”
随后掌柜立刻转身回去对小二说道。
“去吩咐后面,这里还有三桌客人,按照一桌十菜五荤五素。”
小二也没见过掌柜如此豪横,这曹纤也没说要吃饭,要是别人不认账那就是净亏,换做平时掌柜见小二打一壶酒看到洒出一滴酒水来都要唠叨半天!
巧思宁轻巧的起身上步,双手抱着什么东西往掌柜手里一递,小二背后寒毛瞬间立了起来,寻思着这一掌都包不住的金子是几两?掌柜双手猛的一沉心中惊诧无比想要推让,可是巧思宁脚步轻盈根本不让掌柜有推让的机会。再看曹纤时,掌柜的眼睛都湿润了,感激的说道。
“自从出了那恶事,小店已经惨淡好久了。多谢乡君照顾我生意了,老夫实在感激不尽。”
“谁做生意也不容易,以后几天还要多多劳烦掌柜。”
“何谈劳烦,乡君想吃什么只管吩咐。若是住的远不方便来,我派人封好食盒给您送到府上。”
“那就有劳掌柜了。”
曹纤自不会拒掌柜这番好意,掌柜苦了几天的脸上终于露出欣喜的笑容,向还站在一旁的钱伯义作揖道。
“钱大人快入座,乡君包了场,后厨正在起锅!您和魏公子想吃什么菜,我立刻吩咐后厨去做!”
钱伯义正带着魏征向曹纤作揖道谢呢,两人的话没出口,楼上一股酒气就冲了下来。
“曹乡君包场是吧!那我楼上这酒,你包不包?”
坐在门口的田螺听着田有为的这番话,双手都紧了一紧。钱伯义更是没有好脸色,这田有为好歹也是五品朝官,可就是改不掉这贪图便宜的坏毛病,见到能白吃白喝就像见了亲爹娘一样。魏征很是嫌弃田有为这般做派,这酒品实在太差了,他轻声向曹纤说了句多谢,曹纤好似听见了微笑点头。
曹纤见楼上人挑了帘子往楼下张望,便按下筷子和巧思宁起身走到近处向二楼的田有为见礼,然后微微抬头说道。
“请这位大人请尽兴。”
“好!不愧是荆州首富,掌柜再来三坛酒。”
钱伯义眉头都锁死了连忙向曹纤作揖赔罪,曹纤却远远的摇头笑着让他不必在意。田有为也是喝疯了,抱着酒坛一闭纱帐又坐回了桌子上畅饮起来,万幸有这纱帐隔着遮掩了些许丑态。钱伯义和魏征两人同时摇头叹气,动作竟然出奇的同步。
掌柜的和小二端着菜出来,掌柜端着菜向门口走去,托盘刚刚落下田螺就盲竹点地站了起来,向曹纤所在的方向说道。
“田螺虽是乐女,但也知道无功不受禄。今天蒙乡君厚恩无以为报,愿在此弹奏一曲,供乡君品鉴,请乡君莫要嫌弃。”
教坊院可不是啄春园,那里都是实力派国字头的乐师、舞女聚集地!
虽然乐女属于贱籍之列,但是里面的曲乐也不是你想听就能听的到的。之前钱伯义还在纠结自己手上只有百贯银票,能不能听上一曲赚些风雅情调,现在曹纤一顿饭就赚到了天甲乐师一首箜篌曲,当真是超值!
其实钱伯义自从见到田螺后心里一直揣着一个问题,这问题伤人的很,实在不宜当着田螺的面问出来。这盲人的听力是极敏锐的,就算问掌柜隔着老远她一准能听到。
钱伯义十分好奇,这百廻楼是如何请到这教坊院天字乐师来坐店的?现在天子勤政,不喜鼓瑟歌舞,但教坊院的演出任务可不少!尤其是坐店这种掉价的活计极少有人会有排得上名号的乐师去做,更不用说天甲这种级别的乐师,随便落在哪个王爷府中食一份薪奉,这一辈子就吃穿不愁了。
掌柜上手牵着盲竹的一端将田螺引到一楼正中的演出位置,这里本来是有个木台的,尤素被困的时候为了防止杀手冲进来,于是让手下士兵将那三阶木台掀了,连同桌椅板凳都一起用来加固前屋后院的门窗。毕竟屋外杀手弓上搭的可是一支支毒箭,随便一箭射进来就可能夺去一条人命。事后尤素自掏腰包赔付了百廻楼等价的银两,旧木台被掀了掌柜干脆连根基都拔了,找木匠按照原来尺寸重新做一个三阶五尺高的新台子,比旧木台戏宽大不少。
小二端来一把椅子,掌柜端来一条琴案,田螺摸到椅子扶手再摸到琴案,先靠好手中的盲竹,再从肩头将那背了许久的琴匣放下,熟练的打开琴匣的锁扣之后,捋直衣带、衣袖缓缓顺着椅子扶手坐了下去。
曹纤暗叹着这田螺乐师虽是盲女,但衣冠周正不带半分凌乱,动作更是轻重妥当。
田螺摸索桌椅时废了好大功夫,一摸箜篌双手就熟练起来将那凤首箜篌抱在怀中,那架凤首箜篌稳稳落在她的腿上,双手一前一后压在弦上,至此演奏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田螺怀中这凤首箜篌是便携式的,大的箜篌竖在教坊院内需要一前一后两个人抬。箜篌分竖、卧、凤首三种,这乐器最吃保养,百廻楼毕竟是人出人进的酒楼,在这里单独开一间琴室储存乐器的话成本就太高了,田螺自带凤首箜篌也算因陋就简了。
一切准备就绪后,琴声缓缓而起。双手一拨一动都带出涌泉之音,低音淳淳如檐下落珠细敲青石,高音空灵如登临山巅见云雾绕膝。声音如琴非琴、似筝非筝,真不愧是能发出空灵仙乐之器,非得是这种实力的乐师才能驾驭妥当!指快不闻铿锵之音,指慢不染泥俗之气!
绕梁之音传至街道上,引得寥寥几名行人往百廻楼中张望,如今这条街上行人极少大家都怕冤死鬼作祟故不敢来,要是以前这里琴声一响,百廻楼前一准挤满了人。
“田螺姐姐当真是天人技艺!”
一曲弹罢,曹纤和巧思宁不吝惜掌声,钱伯义和魏征作为为数不多的观众,也鼓起掌来,稀稀落落的掌声中田螺将箜篌放入琴匣,起立微微曲身谢道。
“田螺谢过诸位!乡君谬赞了,今天准备不周音律有差,田螺当不起这天甲之名,让诸位见笑还望海涵。”
“哪里的话,弹的极好。”
巧思宁正要掏钱,曹纤却伸手一挡,她走到了田螺面前,将自己袖中一块红巾绣帕掏了出来。
“你头一回坐场,可不能没有赏,琴声空灵给钱就俗了。这一块绣帕是我新绣的还没用过一回,请姐姐收下吧。”
田螺的左手五指一触那绣帕立刻缩了回来,这上等的丝绸直钻指缝,虽不是钱,却比金子更重。
“太贵重了。”
“自家的蚕,自家的桑,我家姐姐织的布,我绣的边,哪有什么贵重。”
曹纤双手上下一合将绣帕合在田螺手心里,让她稳稳接下,说道。
“快请趁热吃吧,这店家的手艺当真不错。”
“田螺谢过乡君。”
田螺将曹纤的绣帕攥在手心里,站定了好一会儿才将那块帕子藏入袖中,着手收拾起琴匣。钱伯义不动声色,召来店家将手中一锭银子递了出去,乡君既然包圆了场子,那酒饭钱也就免了,这银子干脆当做打赏吧,这田螺挂着天甲头衔却以普通乐女的身份坐店,一定有难言的苦衷,或为钱财,或在教坊院惹了有权有势的人被流放出来的。
“……去给那姐姐多一把勺子……”
曹纤轻轻嘱咐了一声巧思宁,巧思宁看着那田螺面前摆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筷子碗碟明白了曹纤的意思,让盲人只使唤筷子不是难为她嘛,弄不好菜落到衣服上污了这一身青衣。思宁尽可能轻手轻脚,递勺子的声音还是被田螺听到了,掌柜带着田螺走回门前时正与思宁错肩,一声细微的谢谢落在思宁肩头。
正当田螺回到原位上坐好时,一串她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一个十七八岁的丫鬟垂着头站到了田螺身后。
“你来干什么,是怕我回不去教坊院吗?”
“小姐,京城里不太平,还是我带着你吧。”
“我早就不是小姐了,既然来了就陪我一起吃吧。”
“恩!”
那丫鬟看着田螺面前的四道菜,口水都流出来了,双脚一跳跳过门槛,她还没坐下田螺就站了起来。
“怎么还跳起来了,好没规矩!先谢过乡君。”
“谁叫乡君?”
丫鬟的眨着巴巴的大眼睛往店里张望,曹纤也懒得起身了,只回了一句。
“只是在外面吃个饭,别那么大规矩,快请坐吧。”
曹纤发话了,田螺也不好再说什么,自己的丫鬟被美味吸引一屁股坐下,连声谢都没对曹纤说。
因为是用来招待曹纤的菜,后厨都用了全力,色香味一样不落。曹纤浅浅的吃了几口就感觉腻,菜当真是好菜,一来自己的确有孕在身,二来在自己家里被人宠惯了,要酸有酸、要甜有甜,菜烧多咸、多腻都按照自己的吃法来定,现在到了外面正儿八经的吃这酒楼里的大餐反而不习惯。
“掌柜拿个食盒来吧,乡君食量浅吃不了许多,没动过的我们带走。”
巧思宁看到曹纤要放筷,立刻向店家要食盒。店家却急了,这十道菜才上了六道,还有四道没出锅呢。
“乡君要是实在等不及的话,留个地方给我,稍后我让人送食盒过去。”
“不劳掌柜操心了。如今我在京城里也没有寻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今天必须尽快安排上。”
何家在京城里的不动产还是一副破败的景象,曹纤路过何府旧址都忍不住伤感,皇帝对何府不管不顾,何家一家人又都去了南方没有留下人来修缮、看家。如今只是暂住一段时间,何驰刚刚清算过少家,去少太师府上借宿就太招摇了,既然匪哥哥指了墨芳阁,那曹纤也懒得动脑子去想其他招。其实太医署里不是不能住,那一院三间厢房连着,只是那地方靠近皇宫大内,万一皇帝不许反倒让太医们为难了。在外面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总比晚上被赶出太医署再去急急忙忙找客栈好。
收了桌上的六道菜,巧思宁提着食盒走在前面,曹纤缓了一步停在田螺面前打招呼说。
“田螺姐姐,我们走了。”
“乡君慢走。”
田螺放下勺子起身行礼,钱伯义见曹纤要走,一口吞下嘴里的五花肉,追到门前一步一送一直将曹纤和巧思宁送上车,问了她们要去墨芳阁,便再跟着车在前面指路往墨芳阁的位置指路。巧思宁又不是没去过墨芳阁,这钱伯义献殷勤可真是积极的很。
田螺的丫鬟津津有味的吃着糖醋排骨,看着曹纤离开一路由那钱伯义送着很是疑惑。
“车上的是什么人啊,还劳一个五品官抢着送她。”
“曹乡君。”
“曹香?怎么没听说过京城官家院里有这号小姐。”
这丫鬟也是混在教坊院里沾染了市井气之人,常来常往的人之中有不少带家人过来听曲的,有事操办寿宴、喜庆、节庆也会出教坊院往达官显贵家里去。大到王爷府,小到几个居士组的诗社,这主仆二人也算见多识广了。
“她是荆州襄阳曹纤,曹乡君。”
“她就是那贼有钱的荆州首富!小姐快说说,她出手阔不阔?”
“管好你的嘴巴,这人虽不在京城,但却不是你能开罪的,这里的掌柜都吃着她的恩义。”
田螺知道就刚才掌柜表现出来的态度,若让他知道这口无遮拦的丫鬟说了曹纤坏话一定要数落一番才肯罢休。好不容易死气沉沉的店里来了一位贵客,掌柜恨不得能把她留下来吃晚饭呢。曹纤要寻个地方落脚有何难,把百廻楼包清空了独留她一人住宿,掌柜也不会有半分计较。
田有为在楼上放肆吃喝,酒喝了两坛人早就已经面色通红了,田螺点着酒坛落地的声音,猜到这曹纤一定给了不少银两。
魏征面前一桌好菜根本来不及吃,一桌十道菜肚子却只有一个,不过现在比起美食的诱惑他更在意钱伯义说的礼部尚书。刚才魏征看钱伯义说的那么笃定,那以后这朝堂之上岂不是要多一名女官?
魏征挠了挠脑袋,想着这何驰当真是个祸害,上林苑里塞了两个女子,惹得万岁天天往上林苑跑,这都已经是京城里人尽皆知的事了。要是他家中一个妻妾就要占一个朝臣的位置,那以后和朝堂还成什么体统!
“……就算为了悦岚,也不能让他这样堕坏朝政。”
想到这里魏征饭也吃不下了,筷子一放径直出了门去,听说何驰就在太医署中,那里终究不是皇宫大内,魏征想去试着见见这个魔人。要是能进去自然能见到,要是进不去也可以直接去书斋复习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