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跟着唐莹一路来到太医署深处,他从没想过太医署里面有这么大的空间,或许旁边立着皇宫这个庞然大物的缘故,人人都不曾关注过太医署的真实体量。穿过太医们晾晒药草的庭院两人最终来到何驰所住的小院前,小院门口站着两员穿着皮甲的骑勇,那是夏侯珏特训过的关中骑射手,他们体型高大、双臂强而有力,气势上丝毫不输太医署门口的两名扬州精兵。
魏征进了三道门终于见到正主了,过了屏风看到躺在床上的男子就是何驰,在何驰身旁的床幔上还挂着一把宝剑,皮革剑鞘呈现赤红色犹如染血一般。魏征没忍住多看了宝剑几眼,回过神来后看见在背后垫着一床被子从床上坐起身来的何驰正看向自己。
“魏征见过何荆州。”
“魏公子有礼了,何某身上有伤实在不方便挪动,万望海涵。”
“何大人客气了。”
魏征抬眼的时候,目光又落在了宝剑上,他总感觉在床头悬着一把这样的剑实在不吉利,坐卧之处见刀兵那是武将府邸的布置,但这里是太医署与刀兵扯不上半点关系。何驰看出了他的心思,抬起手指了指这宝剑说。
“这叫镇妖剑,它悬着我就能老实一些,它不在的话京城就要被我搅得天翻地覆。”
“镇妖剑要挂在门口,斩龙剑要挂在桥下,小子从没听说过镇妖剑挂在床头的。”
“何某不就是妖邪吗?”
何驰面露微笑,等待这魏征的回答。魏征抿了抿嘴,说道。
“何大人为何如此自贱,你可知道你这般所为牵连家中之人,她们也要跟着你遭人非议。”
哦!何驰心中一顿,看来这小子不是冲着自己来的,还没说两句话就提自己的家中之人,难道他见过曹纤了?曹纤有思宁跟着,就算在京城也不敢有人找她的不痛快。那不是曹纤和思宁又是谁,这魏征能见到的人有几个?媚娘自何驰南下之后就没出现在京城,单独见到这个小子的概率就是零。
要说家人,自己在监考之时已经成家人的只有曹纤和媚娘,南下之后添的娘子们就没出现在京城之中。那这小子说的家人断然不可能是自己的娘子们,再撇去父亲和母亲,那么“遭人非议”的主角也就不辩自明了。
真是好啊!自家那孩子王居然有这么多人抢着要,看来以后老爹都不用准备绣球了,若放开门户之见找女婿,上门提亲的人一定能把门槛踢破。何驰在心中暗喜,脸上却不露半分,现在才过了两句话万幸还没见刀光剑影,这小孩子终究是脸皮薄,要是刺激大了弄得他怯战不进,这个当兄长的罪过可就大了。先旁交侧击试试成色,若是一块璞玉以后可堪大用。
“不说这些了,魏公子来此所为何事?”
“为国之大事。”
“请讲。”
“何大人可知道色字头上一把刀,上至君王、下到臣子沉迷女色者难有善终。”
何驰抬了抬下巴,唐莹会意退了出去。何驰见唐莹走远了,憋着笑说道。
“你的意思是说我好色,还是那位好色?”
魏征的话外音就是说给何驰听得,那既然挑明了也遣退了旁人,两人也就无需遮遮掩掩了。
“何大人不用卖关子了!你送了两位女子入宫,皇上将她们锁在上林苑中,此事京城中人人尽皆知。不久前此二女已经得太后召见,然而皇上并不纳入后宫,依旧留她们住在上林苑里。万岁如今隔三差五往上林苑跑一待就是两三个时辰,如此娶不娶、纳不纳实在有伤风化,只是朝臣碍于你的威力才不敢上奏明说。”
这魏征当真是口不择言,他怎么知道这几句话其中的厉害!不参奏不是什么何驰的威力大,而是这事根本就不能提!别人放出风声来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的愣头青去送死,当真是一腔热血给人当枪使!
妹夫啊,妹夫,你虽然是个当直臣的料,但你也要懂得辨析局势、洞察因果啊!
何驰酝酿了三息,决定好好搓一搓这妹夫的锐气!在自己手里摔几跟头,总好过将来直接摔断全身的骨头。
“魏公子,从现在起何某对你说的话,你一定要好好记住。”
何驰换了一口气,放松心情后开口道。
“首先说这事的时候加上风闻二字,这样听者就拿不到你的口实,因为是风闻故而亦真亦假,随它真真假假都追究不到你的责任。其次皇上在宫中行踪从来都是隐蔽的不为外人道也,但凡有人说皇上在什么地方待过几个时辰,这种话只可听不可传,传了就是被人当枪使。最后将这件事添油加醋传出来的人,一定就是等着你这样的孩子往上冲,最好掀起儒生怨怒冲撞圣颜,从而达到他的目的。”
“何大人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撇清关系。那上林苑的事人尽皆知……”
妹夫抢话,何驰很不开心,反抢回去直接打断了魏征的“人尽皆知”,连番问道。
“那陛下今天去上林苑几个时辰?和谁一起去的?去了又说了什么?”
“这我怎么可能知道。”
何驰摇了摇头,这魏征的热血是有的,脑子死了点万幸年纪不大,要让他的脑子转起来学会绕着路想问题。
“那所谓的人尽皆知,又有几分是真的呢?”
“可是人人都在说啊!”
“三人成虎,人云亦云。”
魏征一挺胸,一副不服输的样子昂着头说。
“不过是你一家之言罢了。”
看来今天不敲打妹夫一番,明天这愣头青就要撞死在南墙上。何驰也不再委婉,璞玉抛光必须上一番大力气!
“好!那你想三个问题,这三个问题都是你刚才那段话里的细节,你说我送了两个女子入宫。魏公子一定要分清楚,上林苑是上林苑,宫中是宫中,这个一定不能弄混。送女子进宫若是得了宠幸,何故要放在上林苑之中?上林苑占地巨大,藏两个女子外面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从入口骑马往南要狂奔半个时辰才能过看到边界。
“你怎么知道?”
“我去过上林苑,当然知道。”
何驰的浮舟就是在上林苑里测试的,对里面的情况有一定的了解,上林苑那么大的场地要是真藏两个女子,外面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更何况皇帝若要避着外人的耳目临幸两个女子,怎么可能在上林苑这种人多眼杂的地方?李文红和杜杏儿都是黄花闺女,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大大方方纳入后宫有何不可?
“你今年已经弱冠,秋闱的时候去见识一下就知道了。”
魏征迟疑了一下,但是还不打算放弃,自己开口讨问道。
“何荆州说有三个问题,还有两个在何处?”
何驰见魏征自己讨打,也就不客气了,继续说道。
“魏公子说这二女被太后召见过,然而依旧放她们回了上林苑。若说皇帝昏聩也就罢了,连太后也昏聩吗?如果是为娼为妓,太后怎么可能任由这两个女子继续迷惑君王。”
魏征被问住了,这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时候,自己压根没考虑过这些细节,但是现在细细一想还当真有不小的猫腻在里面。
“第三问,如今朝中丞相、司徒、司空空缺,少太师年老体衰、心力不济,礼部尚书之位空悬。这个时候如果君王总是沉溺在温柔乡之中,那大权握在谁的手里?那些堆积如山的奏折总不可能是太监批的吧。一个君王若是要安逸、要享受,那必定要在身边培养权臣代他施政,现在朝中那么多一品大员空缺,兵部尚书尤素腿断了在家中疗养办公效率有限,在这个时候整个国家的政务、军务是谁在运行?若按魏公子所言,现在应该立刻调查清楚宫内是不是被宦官了篡权,都是一些宦官在闻政殿内左右朝政。”
结结实实的三问将魏征问得哑口无言,何驰的眼皮又开始打架了,当真是不争气的身体,这一次受伤不养上三、四个月都别想下床走动。
“第四问。”
“请何荆州赐教。”
孺子可教也!这魏征能挺腰,也会弯腰,何驰当然要趁着他心中的耿直还没变质的时候多多敲打。
“若后宫娘娘们年头一个、年末一个的轮番生育,那这应该说是皇上好色,还是国运兴旺?”
魏征若有所思的垂着头,何驰轻叹一声,这四问魏征要好一阵才能消化,就让他回去开动开动脑子想想朝中百态。只要能识破这第一重虚妄,以后至少也是三品逸才。
“唐莹!”
何驰喊了一声唐莹,唐莹进屋应答。
“你带着魏公子去少府见见刘协,正好你们姐妹好久没有一处了,今晚吃过晚饭再回来。”
“我若走了,夫君你这里可没人照顾。”
“放心吧,不等吃饭曹妹妹就来了。”
何驰将视线转向还在思考的魏征说道。
“刘协是我徒儿,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你们同龄人交流起来必有不同的见解,我说的也不全对,你们的思考未必是全错。你带着我的四问和你的疑惑去找他交流探讨,对你们的将来处世一定会大有裨益。”
何驰也是脱口而出,其实要说同龄人,何驰与魏征才是同龄人,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六岁。只是自己心智过于成熟,把刘协和魏征都看做小辈才突然冒出这一句话来,万幸两双耳朵听着并没有察觉出不妥。毕竟何驰的疯魔时混世魔王不及其万一,何驰老成持重处所列群臣亦不能撼其分毫。
当真是看不透的人物!
魏征在心中暗叹着,外面都说何驰获得先贤遗书,孙武、孔子、孟子、老子、墨子五书残卷已经融会贯通,虽然风闻不能尽信,但今日一见觉得他如千尺寒潭一般深不可测,甚至其内里还有几分法家的通辩之道。
唐莹领着魏征退出了太医署,门口有骑勇的马匹唐莹借来一用,与魏征一前一后向少太师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