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那白吃了一桌好菜的钱伯义是鼓着肚子回驿馆的,坐在房里品着茶看着洛阳城中车水马龙,静静等着时间流过,思考着张唯栋之后的喜应该如何报。一晃眼就已经是夕阳西下了,天边残阳洒在层层叠叠的云层之上,又是好一番夕阳美景。
“钱大人可在?”
突然一个人来叩门,钱伯义从床前挪开脚步,消食消得差不多了,正好活动活动准备吃晚饭了。
“谁呀?”
钱伯义一开门,只见两个好生的面孔站在门前,来者并不是官、也不是民,年纪三十出头穿着窄袖武服。
“两位是?”
“我们是都察院里的小吏,奉上官之命来问钱大人几个问题。”
“都察院!”
来人一摊双手,笑着说道。
“钱大人莫慌,只是问两个问题你如实回答便可。我们没有拿人的权力,你看我们是空着手来的。”
钱伯义看着两人手中的确没有签也没有锁链,心中也就定了些许,但是都察院绝对不可能无故找上门。难道是自己妻子的事露出去了!真要是桑家的事暴露了,这都察院有权直接把自己押去问审,不告者与罪人同罪,自己也要被拉去圈禁起来。单单派两个人来问话是什么意思?
“你家妻子可姓桑,是豫州桑家的庶女?”
“是……是……”
钱伯义直叹糊涂,自己也是闻了酒味犯了混,这事和田有为一说八成是藏不住了。可是不应该啊,这都察院办案怎么会如此松散,这一个是出口两人立刻就要把自己按住才对。
“听说你把结发休了,可有此事?”
“没有!”
钱伯义下意识的说了一句没有,等思考一番之后才恍然大悟,这两人绝对不是都察院的人,是谁的人不好说,但是照直说应该错不了。桑家到现在还没有流配,其中一定有猫腻,自己已经不止一次在家中安慰妻子,这一回就全押这桑家无事了。
其实早晚都有这一劫,自己结发是桑家庶女这件事知情的人不少。要真是抓起人来断不会等消息扩散到常州,只要刑部发一封信函给张唯栋,抓钱伯义一家老小只在转瞬之间,根本不会给三族之人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桑家又不是流民,何人在何籍往上倒三代都能找出来,只是上头并没有深究罢了。没人提这事,那就万事大吉,有人提了这事,这劫难自然逃不掉!现在也没法想那么多,若是能留一条命或者贬成赤身,大不了就是找潘安去搭伙,自己算账、教书、迎来送往都熟悉的很,靠着曹庄谋个活路总是有的。
“断没有此事,两位上差你们只管照直了回话便是。”
两位差官站着不动,他们的目光锐利扎在钱伯义脸上,撬得钱伯义脸皮生疼,僵持了良久他们再次开口道。
“现在写一封也来得及,好不容易混个五品官这衣服可值钱呀。”
“回禀上差,写了就是不忠不义、不仁不孝。我钱伯义认栽了,瞒着不说也是想要给桑家留一系血脉,我在候缺的时候与结发拜了天地,当小吏的时候靠她娘家接济才有过冬的棉衣穿。事已至此,时也运也,怨不得我妻子。”
“那钱大人请吧。”
来者让了一条路,一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钱伯义心中五味杂陈。宦海沉浮就是这般,自己知情不报的那一刻起就随时可能落马,除非桑家被圣旨特赦,否则瞒得越久罪过越大。
现在爆出来也好,罪过轻一些少做几年苦役,能活着回来还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正了正衣冠,钱伯义走出官驿,门口一辆蒙着黑布的马车候着,一低头上了马车,坐在不见一丝光的车厢内,钱伯义只能感觉到自己距离那人声鼎沸之处越来越远。
也不知道马车走了多远,最后一停两人将车厢帘子一掀,青石路旁两盏琉璃宫灯立着,照亮了一座没挂匾额的门庭。
“钱大人,请吧。”
钱伯义下了马车,看着这间小院十分诧异,这四周没有参照物,也不知道这里究竟是宫外还是宫内,看着四周的琉璃瓦似乎是在宫里,但是这环境和氛围好生奇怪。
“咳咳!”
李福一声咳嗽将钱伯义的视线拉了回来。
“李福公公,这里是……”
“您就别问了,往里走就是了,咱家不能进去,钱大人且珍重。”
看着那两盏宫灯间的石板路一直延伸到院里一座小殿之内,钱伯义一阵哆嗦,缓缓的走了进去,掀开珠帘入了小殿只见皇帝端坐在正席上。
两条桌案,两份饭食,一份在天子面前,一份在那没人坐的客席上。
“朕再给你最后选一次的机会,笔墨就在那边。”
皇帝一指,目光却不动半分,直直的看着钱伯义说道。
“张唯栋维持扬州不易,你在常州坐镇替他运筹江南。朕不能在这个时候釜底抽薪,否则助了贼势,后果不堪设想。”
钱伯义颤颤巍巍的向皇帝跪拜,喘了两口气之后,双手一拱启禀道。
“启禀陛下,扬州之贼实为民,有利可图便弃耕为贼,沿海私盐猖獗故蜂拥而起。如今扬州局势已定,只等谷雨一过,这些贼人便会回家准备夏收。张刺史只需缓缓施压,便可不战而平江南!”
“那你是不准备写了?”
“微臣恳请万岁饶恕贱内。”
钱伯义对着皇帝重重叩首,大行皇帝端起酒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中倒酒,轻声细语却如滚滚雷云翻动。
“你不要以为何驰会救你,你来这里的事他不会知道,如今朕问你最后一遍,你写还是不写。”
“万岁明鉴,从微臣瞒下贱内开始,就已经有了准备。自古宦海沉浮,这事是难免的,时也运也,罪臣有负万岁重托……”
皇帝眉头锁了三道,将酒壶重重一放,对钱伯义喝道。
“那你就给朕跪好了!”
“是。”
钱伯义挪了挪膝盖调整好跪姿,身体前倾匍匐在地等候天子发落。
“田有为上告都察院,说你知情不报,还说你揣测圣意、堕坏朝政,要让曹纤当礼部尚书。这话不止对田有为说过,还对魏炅的儿子魏征说过,你认不认?”
“罪臣认!”
“朕真是看不出来,你钱伯义倒是有通天的本事,有这一步登天的本事怎么不用在自己的身上。看看你混了多少年才补上的缺,还要结发贴钱给你置办棉衣。”
“罪臣回禀皇上,罪臣没本事一步登天的本事,这事是万岁的家事。”
“家事?”
“有个女子叫陆纤。”
“陆纤?谁叫……”
皇帝瞳孔一扩,钱伯义稍稍抬起上身拱手道。
“有史记,兴武帝祭春时因太子染病,二皇子出征在外,礼部尚书乞骸骨还乡,无人可以在祭台下念诵祭词。于是兴武帝就让妙成公主代了礼部尚书之职,于祭春大典上念诵祭词,妙成公主后来一代就代了三年,礼部全权在握运筹得当,直到会试结束才卸任。”
当年为了让曹纤冠上乡君的爵位,礼部那些官员绞尽了脑汁,转了三个弯先冠国姓再给爵位,万万没想到现在这国姓居然有了作用。诚然只要万岁点头,哪怕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而且距离曹纤受封国姓已经过去了三年时间,这三年时间群臣虽然盯着何驰,但偏偏没人针对曹纤!众人都默认了她的身份,反而还成就了她一方美名。
曹纤?陆纤!
这可比科举一级级考上来直接多了,只要一道圣旨下去那真就是瞬间补上了礼部尚书的缺!真乃天赐良机,大行皇帝的内心已经欣喜若狂了,现在唯独还有一个曹庄挂着,没有曹纤坐镇恐怕真的会出乱子,琴扬要嫁、楼也要修、兵部的白条、河北的物资,这全押在曹庄上面。
这哪是曹庄啊,这简直就是一条供给朝廷心脏跳动的血管所在!天地之乳母,这句谶语还真有那么几分道理。
“曹庄怎么办?”
皇帝也不装了,直接提出问题。
“何大人家中有沈娟夫人主持大局,她是长沙沈传文之女,此女落落大方、举重若轻。沈家在荆州颇有威望,郝统压榨江夏的时候沈家施展大义还接济过江夏乡绅。如今只是沈娟之侧只是少了辅佐,曹庄之内并不缺决断之人。罪臣也愿意去曹庄当一个门子,为乡君守门赎罪。”
一道冷冷的目光落在钱伯义的脑门上,钱伯义立刻把头低了下了。皇帝冷冷一笑,潘安是个罪臣,可他现在在曹庄过得比三品官还舒服,这钱伯义倒是一点也不会藏自己的野心。原来想好了自己的退路,那当然可以做到敢爱敢恨!
“这四菜一汤,何驰叫它藏肉宴。表面看来不见一丝荤腥,却都是半荤半素,你也要学着点。”
“罪臣!领旨!”
“吃过饭回驿馆去好好休息,明天去找柳成自述罪状脱了官服,回常州找张唯栋还了印信。你慢慢吃吧,朕乏了。”
“罪臣恭送万岁。”
万岁拿起酒壶走到客席,倒满客席上的空杯,然后将酒壶一放,快步出了小宫不见了踪影。直到四周彻底安静下来,钱伯义才抬起头来,看着客席上那杯斟满的酒,擦去一头的汗珠直呼好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