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在弘文馆,刘协在崇文馆,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两馆之间的隔阂犹如一条鸿沟天堑。在皇宫中每往前进一步就要付出天量的代价,一个是太子所在的崇文馆,一个是给臣子子嗣读书的弘文馆,两馆像极了隔着一道黄墙的宫里和宫外。
何府不进金银是人尽皆知的事,那是一个油不进、水不进的清水府邸。当年何驰手握着提拔一个伴读的权力,皇帝牢牢盯着何驰,看他会怎么使用这得来的权柄。毕竟一旦沾染上权力就开始堕落的官员不在少数,这样一个名额换个洛阳城外百亩良田的产业根本不在话下。当时京城之中好多人都猜测何驰断然不会白白便宜了旁人,多半去远亲中挑一个或者从少府中选一个小子。皇帝也做出了预判,他认为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何驰举荐自己的妹妹为伴读郎,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是最常见的做法。
刘协被何驰举荐进崇文馆直接戳瞎了所有人的眼睛,这刘协与何驰非亲非故,进崇文馆之前压根就没读过几天书。就算他老子投效何驰当了一名家将,一个家将之子说穿了就是家门内的奴才,这样对待一个家奴,翻翻整部昭国历史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时过境迁,现在倒回去再看何驰做出的决定,简直就一眼看人骨、一算知人命!自从刘协被封为东宫黄门郎后,外面就风传何驰有圣贤遗书,得了无数圣贤遗惠谋天略地,法、儒、道三门皆通。刘协的身份也是水涨船高,再加上他自有一番不俗的谈吐,崇文馆里的那些王孙公子们也不敢低看他。
刘协与魏征今天相见,算是两人首次正式见面,太子年幼李岩管束又极严,使得雏龙几乎不会在两馆之间串场,就怕一个“有污圣聪”惹出教鞭来。一直跟随太子的刘协自然也不会乱走,虽然保留着大半的玩性,却掩藏的极好李岩根本发现不了。
“时候不早了,魏征改日再来讨教。”
今天这两人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从何驰献给太子的民生三问,到魏征关于现在坊间留言的四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讨论的好不激烈。要不是月挂枝头,魏征怕回去晚了挨家法,非要留宿在少府不可。
“刘协送送魏公子。”
魏征和刘协并肩出了少府正门,唐雨溪跟在两人身后,唐莹双手各牵一匹马走在最后面。前面两个人还在聊着,这天南海北都聊过了,屋里的茶都沏了三遍,再不走唐雨溪都要去买茶叶了。刘协一直送到大路上,又往南走了百步,魏征才正式辞别先行一步,唐莹骑上一匹马牵着一匹空马辞别了刘协和唐雨溪往太医署去了。
唐雨溪目送骑马走远的姐姐,转身看着还在拱手相送的刘协,香袖一抖对刘协说道。
“协哥你也真是实诚,什么话都和他说。”
“雨妹,君子之交自该坦坦荡荡,若这个年岁就开始玩勾心斗角,之后的岁月还有几人可以结交。”
“总该有个防备,倒不是怕魏征,而是怕魏征他老爹。听说他爹可是个小心眼,整个人没一口的气量。”
刘协笑了笑说道。
“若魏家老爷把这等儿戏之言放在心上,那还如何在朝中当官。朝中百官若无容人之度,难道都要撞死在御前吗?”
唐雨溪气了,这刘协一天比一天能说,以前还要唐雨溪带着她认字,现在身高和文识被反超了,再过几年这刘协还不长出翅膀飞上天去。当真是被何驰从泥地里捞出来的大才,谁家的小子能有刘协一半出息,这祖坟上都已经冒青烟了。
“对对对!你有理,什么都是你有道理。”
“雨妹别生气,你说的哥哥记下了,都装在了心里。”
唐雨溪微微露了个笑脸,一甩头发转身快步走回少府。刘协往魏征离开的方向又看了一眼。说不担心是假的,这魏征的父亲魏炅是出了名的促狭之人。但是魏征不似他父亲,不是一个小肚鸡肠的人,刘协听得出他是有大志向的,来此也是何驰故意引荐,若今后能结下同窗之谊,当真是一桩好事。
“嗯?”
刘协远远的看着几匹高头大马,心中泛起了嘀咕,唐雨溪见刘协站在路口不动,折回来催促道。
“哥在看哪家姑娘?”
“刚才好像是李福公公,这么晚了他出宫做什么。”
唐雨溪走到刘协并肩的位置,放眼向人头攒动的大街上看去,街道上只有人影错落却看不到什么李福,最多就是一众人头和几匹马头。
“协哥许是看错了吧,现在宫门都已经落了。”
刘协点了点头不在去寻人群中的海市蜃楼,顺手一抓将唐雨溪的手抓在手中,两人就这样一路手牵手、肩并肩走回了少府。
太医署里好不太平,一下子来了一群客人。太医正急急忙忙的出来迎接,一看是大内侍卫,再一看带队的是李福,立刻上前见礼道。
“李福公公,这么晚来太医署所为何事?可是哪位娘娘?”
“你去忙你的吧,咱家就在你这里寻个地方坐坐。”
太医署的医官们都快炸毛了!
坐坐?你带着十六个大内侍卫就来太医署坐坐?!说给鬼听鬼也不会信吧!
可是就算医官们知道李福在胡扯又有什么用,你是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还是准备去问问门外的刀剑。那何驰待在太医署里终究是个麻烦,天知道还会发生什么怪事!这太医署再让何驰待下去,迟早变成驿站!
“你喝药都能分神,怎么这么欠!”
药碗磕到了何驰的牙齿上,思宁一个不防手中药碗里的药汤因为晃动撒了出来,撒了几滴在了何驰身上,她连忙附身用帕子擦拭。曹纤端着米粥站在一边,只等伺候完这碗药再给他塞一碗粥下肚。
“外面好像来人了。”
“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来找你的,张嘴。”
思宁再次递上药碗,这一次她的注意力都在碗上,汤药一入嘴何驰顿时苦得直皱眉。曹纤白眼站着对何驰的叫苦声不管不问,思宁天生压何驰一头,正好让这姐姐发挥优势。药汤刚喝完,唐莹就推门进来,见过巧思宁和曹纤之后对一屋子人悄声说道。
“外面来了好多人,李福公公也在。但不知道是为什么来的,他现在就在前厅坐着。”
唐莹带回来的情报让屋里的三人不明所以,巧思宁见多识广,轻声细语说道。
“看这架势,是不是宫里哪位娘娘等药。”
曹纤不敢妄加揣测,挪步到床边坐上床沿,用勺子舀了一勺粥递到何驰嘴边说。
“既然没进来就先安稳着,等等收拾碗碟出去再问不迟。若不关我们的事,今晚我们就服侍着夫君睡觉,若是关我们的事今晚也逃不掉了。”
何驰的嘴巴绕过勺子,一口咬在曹纤手腕上,曹纤没好气的瞪了那匪哥哥一眼,骂道。
“哪里来的吃人肉的无赖!让孩子们叫你爹,你也好意思答应!”
“妹妹骂人真好听,妹妹的肉也好吃。哥哥嘴里正苦,让哥哥香两个!”
“放嘴!不然这勺粥我就塞到你肠子里去!”
曹纤半喜半嗔着,何驰有体力开玩笑了这是好事,可是也就这么一会儿,听唐莹说何驰半夜里疼的睡不着觉,也不喊人就硬抓着枕头挺着。给他麻沸散也不喝,说什么喝多了对大脑不好需要保持清醒。
何驰把一勺粥喝下肚,曹纤要舀第二勺的时候,忽然何驰鼻哼两下两滴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唐莹眉头一皱知道伤处又开始疼了。曹纤看着何驰明显没了血色的面孔心一阵阵的绞痛,放下粥碗迅速上手扶何驰躺下,思宁也赶忙过来搭把手,却被何驰伸手一推推开了送上来的四只手。
这疼无来由,何驰身上的痛觉神经就像失控了一般,也不知道是不是刺激到迷走神经了,随便摸到身上任何一处都是疼得撕心裂肺。
“别动!……别动……我挺一会儿就好了……你们出去吧……”
曹纤端起粥碗,思宁捧起药碗,看着在床上抽搐的人也是无法,他不喝麻沸散那这疼就是无解的。曹纤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明天就别见客了,好好养一天。”
“……全听妹妹的……”
何驰有气无力的回了一句,却是连脸都不敢转过来,他的脸上已经是眼泪鼻涕一大把,嘴巴张着还有口水挂在嘴角,这副狼狈的样子要是曹纤她们看到了反而无益。
三人退出厢房,唐莹立刻赶去烧水,疼过一身汗等等要热水来给何驰擦全身。思宁收了碗,曹纤便往前面去看情况了,一走到前厅就看到李福坐着,她就猜这事八成小不了。现在宫门已落不是要事,李福绝对不会无故出来。
“李福公公有礼了。”
“小人不敢往里面叨扰,只在此等着乡君。”
“夫君正在硬吃那股子疼痛,现在谁也帮不了他。李福公公若真是寻夫君的,能不能等明天。”
曹纤也是极力给何驰争取休息的时间,这皇家总不能当一条恶犬吧,追着一块肉啃一点不饶。自己是带着沈家那一匣子二百万贯银票来京城的,现在若能花钱买条命回去,曹纤自不会吝啬一分一毫。
“乡君言重了,小的此行来找的是锦襄乡君您。”
“不知何事?”
曹纤小退半步,一种不好的预感落在她的心头。
“明日早朝,请锦襄乡君登殿听旨。”
“万岁是想勒死我们吗!逼得也太紧了!让人哭、让人哀的时间总要有吧!夫君那副样子换不来一句可怜,他凭什么要受那样的罪……”
李福见曹纤会错意了,连忙解释道。
“乡君切勿胡思乱想,万岁只让您登殿听旨,并没有说其他的事。何大人依旧在太医署中疗养,绝不为难他半分。”
曹纤一声长叹,两行泪不争气的流了下来,李福垂头等着,直到曹纤抬起袖子擦去眼泪,他才松了一口气。
“我知道了,李福公公请回吧。”
“不敢,天子有旨,让小的明早领锦襄乡君入宫不得有误。”
曹纤突然一怔,难道这天子的意图与自己的想法有出入,这一回并不是盯着何驰,怎么又盯上自己了。
难道是兵部那些白条的事?可这事怎么能在朝堂上说个明白,一旦挑明了曹纤是在替兵部采购粮草,那就会吸引无数的仇恨,以后曹庄这条线被粮草贩子盯上采购工作就无法开展了。本来曹纤准备把那一堆白条一把火烧干净的,接连出事后没来得及料理这茬,只能将庄子交给沈娟自己抽身北上。
“可我没带其他衣服。”
“衣服已经为乡君准备好了。”
李福向门外一挥手,一名侍卫端进来一件紫袍,紫袍上压着一条金线玉带。又有两人跟了进来,一个托着一面铜镜,一个端着一架梳妆盒。
“太后说,这铜镜和这梳妆盒是乡君住在宫中时用过的,现在物归原主。”
万幸何驰没有喝麻沸散,现在京城正是波诡云谲之时,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来千层巨浪。曹纤将外面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经受过疼痛的何驰镇定下来,沉思片刻领会到了“物归原主”的意思。
“明天早朝,若万岁称呼你为臣或卿,你就要推掉那些赏赐,不管什么爵位、赏赐你都不能接。因为太后已经私下赏过了,称呼你为臣,就是要你表忠心,忠心表完即可全身而退。”
曹纤疑惑,追问道。
“万岁除了称呼我为臣,还会称呼我什么?”
“皇妹!”
曹纤心跳加速,这何驰笃定的目光让她不知所措。
“太后物归原主,可以说是赏赐,也可以说是对自家女儿的礼遇。送的是铜镜和梳妆盒,这礼极重非得把你当女儿一般看待才会送来这样的东西。若明天天子称呼你为皇妹,无论多重的担子你都要接下来。”
“能有多重?”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曹纤心都快跳出来了,何驰将身体挪到床头将曹纤揽入怀中,小声说道。
“妹妹别怕,哥哥在这里,没什么事能难倒我。”
“是没什么事能难倒你,妹妹求哥哥给我一句实话!你究竟见了什么样的先贤,读了什么样的奇书。这天下大事但凡你过一眼都能看穿。妹妹怕,妹妹实在怕的不行。”
“五千年,哥哥读的那本书叫做华夏五千年。”
何驰轻抚着曹纤的头发,让她的心情渐渐平复下来。这点小把戏在何驰眼里当真不够看,也就吓唬吓唬曹纤,这皇上真是疯魔了,找曹纤当礼部尚书,而且还用的皇家特供版,用来应急补缺最臭也是最好一招棋。
是一招臭棋!也是一招好棋!
臭不臭看你站的立场如何,朝臣那边自然是要炸锅的,不管你是不是国姓女子,这样的任免都已经超越了礼制。
好不好同样取决你站的立场,现在京城四周剑拔弩张,暗里已经有隐隐躁动,此时借曹纤的国姓作文章,那本就是皇姓的人就会长出一口气,这一番示好可以解挡下下刀兵相见的困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