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递出十万贯银票,方坯双手抱拳就是不动,头也是越来越低,一直低到何驰都看不到他的眉毛了。钱伯义见状走了过来,一手拿过银票,一手扶着方坯转过身去,只见那方坯抹了抹两眼接过银票阔步离了何驰的桌子前。
钱伯义现在不用为营地内的人手发愁了,搭草棚、挖野菜、看灶台、淘米、刷锅都有了合适的人选。方坯没走几步就有待嫁女子聚拢过来向他谢恩,钱伯义一放手方坯就自动忙碌了起来。
钱伯义看在眼中,转身回来对何驰说道。
“何大人,这么多一下子赦出去,还都要改了贱籍,是不是请示一下刑部。”
“刑部?钱大人是想说请示天子吧。”
“没有刑部公文,就放了这么多人,万一追究起来。”
“万一追究起来就说路上死掉了、折损了这么多人,老老实实挨罚不就行了。怎么卖人、死人就能以罚钱了事,我放人出去婚嫁就是犯了天条。那万一这些人是遇上大善人买了回家,又给他们去了贱籍放他们自由,这还是我的罪孽不成?”
钱伯义被何驰逗笑了,笑着说道。
“还真是个大善人。”
“正好你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那十万贯方坯拿去了,这里还有二十万贯、三十万贯、四十万贯我要安排你递到府衙里去。每一份钱我都有安排,咱们在这里叨扰人家,总要替主家把地扫干净。”
钱伯义刚才还在笑,现在的笑容就僵住了,呆呆的看着何驰,何驰也直直的看着他。
“何大人,你这是送钱啊!”
“何某言出必行,劳烦钱大人告诉你那旧识,干好了自有一块爱民如子的匾额送去,我何驰绝不为难他。”
钱伯义是顶过张晴的缺,他也在濮阳干过一些日子,现任濮阳县令他是认识的,而且这濮阳县令还吃钱伯义三分薄面。钱伯义的过往何驰自然知道,有了这层关系,私放几个罪囚调动一些衙役自然是没问题的。
可是何驰要干的事有点过于离谱了,一下子给八百人重新落户做籍,其中很多牵扯其他郡县,好多人都是从汝南、陈留赶过来的。这县官的权力就这么大,去四处联络各级官员别人都要看你的品级和资历,好多老古板甚至能给公务分级,像这样改籍入册的“小事”,一旦论资排辈起来把你的事情压在门房两三个月都是常态。
何驰细细算了算,自己既然已经来此地三天了,那么县衙里一定不止一个县令,濮阳作为东郡治所,其县衙和郡守府和宛城一样也在一座城内。
县令名叫公孙并,今年五十三岁是个官场老油条!钱伯义当然认识他,此人深谐官道之奥妙,他迎来送往的人光点的上名字的就有张晴和钱伯义,黄河决堤那件事最后清算都没落到他的脑袋上,此人当真是一口不粘锅。
郡守名叫黄翎,今年才二十二岁只比何驰大了三岁,他就是在何驰监考的那一届中的考生,也因为囊中羞涩住过中书巷。此人相貌普通,文采也并不出众,解题更没有多么巧妙的思路,会试成绩评了一百十九名。这次清算十五户官员之后,郡守一职空缺居然是他来补缺!
大行皇帝是没什么德行,但是颇懂阴阳调和之道,除了何驰这个不在五行之中的异类,昭国其他地方都充满着互补性。尤其在濮阳,留一个官场老油子公孙并,补进来一个年轻普通人黄翎,正是一老一少的组合,本来平静的官场突然来了一剂无色无味的猛药。
不得不说何驰是个惹祸的祖宗,昭国看似自上而下严严实实的官僚结构,只要他一到总能找到撬动关节的支点,两三下就能背上一个越级调度的罪名。现在有了刺史和总督事的身份,这个罪名也就淡出了别人的视野,但就算没有这两道身份的掩护,何驰也能指挥不少聪明人干活。
太子东巡之事已经酝酿好久了,如今何驰以押解罪囚南下的名义杀到濮阳。人们都有一个疑问,为什么是濮阳,为什么偏偏是濮阳?!莫非真的有因缘际会一说!濮阳这块地方也算是一切的起点,当年张晴点在这里,堤坝毁在这里,若回首看从前昭国四年之气运都因为那一车劣质石料所赐!
换了任何一个官员来濮阳公干,众人都不会有这么大的疑问。有疑问恰恰是因为这何驰做的每一件事都超脱常理,从有名的事件开始,监考杀人、豫章夺印、勇闯哀劳、扬州假死、送还儒生、威服南阳,这一连串的事有规律可循吗?就连公孙并这样的老油子都摇头叹气,一个无规律可循的人,你永远也猜不透他下一步会干什么!
这次他是替太子打头阵?还是接了圣旨要彻底清算这些人?这个问题真把不粘锅给难住了。
“这十万贯是用来改籍入册的,这二十万贯是用来联络各郡行方便的,这三十万贯是用来买五谷开仓放粮的,这四十万贯是用来购置五谷杂粮平抑濮阳城内粮价的。”
足足一百万贯银票,一张张真的不能再真了。这些银票从方坯和钱伯义手中递出,县令不敢接,郡守也是坐在一边沉沉的凝思。
“何大人说,做好了这事打一块金匾来给您,如今银票都在这里了。”
公孙并这个老油条第一次拿不定主意,这种软恫吓是最难拿捏的。除非你有真的与何驰开战的决心,并且有力量将他一把压住,否则就是“敌退我进、敌进我退”的麻雀战,看似决定权在你手中,实则你根本没得选。
何驰所行为善事,你若阻他的路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放人犯的是他勾掉贱籍的也是他,县令不过是负责改籍、入籍。那么你顺了他的意,之后再来让你办其他更高级的事务你应不应呢?你如果一路应下去,那不就成了他的党羽!假如你从一开始就不应,那这八百多人怎么办,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县太爷淹死!更让人头疼的是何驰不光有这种循序渐进的手段,他手中的刀是真的能杀人的,文又不文,武又不武,吃的透官场规矩,又能给你添堵生乱。
钱伯义看着公孙并一副愁容,淡淡一笑,开导道。
“公孙大人何必踌躇,天大的干系何大人都担了,成全了那些人嫁娶、归家之愿不好吗?你莫要想太多呀。”
公孙并也是剑走偏锋,他的脑子都已经过载了,冒出了好多不切实际的想法。
“老夫请钱大人交个底,那何驰是想放走一干杂役,然后在路上把那十五户主犯给……”
横刀抹脖子!钱伯义想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性,毕竟十五户六千多人听起来很多,实则里面十八户的仆几、丫鬟占了很大一部分,将这些人就地遣散赚了美名,然后领着几百名主犯南下,寻个山坳处直接将这群人活埋了也尚未可知。
“公孙大人想多了,何大人说他是奉旨办事。”
“那万一圣旨是那个意思呢!”
钱伯义也是见识了,何驰居然能把这个老油子逼得动脑子,这等威压着实不多见。郡守黄翎一言不发,不过那四十万贯的差事明显是给他准备的,平抑粮价的任务一个县令哪有那么多资源可以调动,但是这样量级的资金投入进去,一个处理不当直接导致粮价失控,几大粮行联手涨价薅一波羊毛的事他们又不是没干过。
问题又出现了!这种资金出现了,粮行们敢联手涨价吗?不怕被何驰一刀杀光?何驰身边十名铁骑护着,一柄镶金的宝剑随身带着,真弄疼了他咬死几个粮商不是分分钟的事,更何况此人刚刚帮国舅脱罪,河北那边会不会动摇,河南会不会成为一支孤军。
想了半天黄翎站了起来,对钱伯义一拱手道。
“本官先去调集一下米粮,如今开春各地存粮都不多了但供个六千人的口粮还是有的,这钱暂时不要动,本官就怕钱一散出去粮行趁势坐地起价。公孙县令,劳你先将这钱登记入册,设项备用。”
“啊!!!使不得,使不得!”
黄翎的一句话让官场老油子跳了起来,这不粘锅在濮阳苟了多少年,迎来送往多少人,现在要登记造册管理一笔专项资金。假设这不是给何驰买米粮,而是用来修缮堤坝的专款,以后若是对账追责起来如何是好!朝廷拨款修缮堤坝当然是找朝廷对账,何驰拨款买米粮,公孙并要去找何驰对账。这等官场老油子最怕见这等疯子,公孙县令越想何驰越觉得后怕。
“上官依老夫拙见,此事咱们不宜接手。这钱应该立刻退给何大人,我们最多帮他找些牙行的牙子走走门道,你说这百姓婚丧嫁娶也轮不到本官做主对不对。乡下自有里长、乡长管着,只管放下去让他们去做。”
贪朝廷的钱容易,贪何驰的钱谈何容易。面前这一百万贯银票,公孙并都怕它下一秒蹿出火苗来把这个县衙都给点着了。
别说这不粘锅没这胆量,年轻一辈的黄翎也没有接这一百万贯的胆量,现在才是清明,谷雨未至,真的因为一个操作弄崩了粮价,这个东郡多少百姓要变成饿殍。黄翎来此地根基尚浅,那些粮行后面的势力根本不把他这个郡守放在眼中,现在贸然行动这笔钱非但不是福,还是一桩祸事。
“大人,外面有方家人来说找方公子。”
突然一个门子走了进来,方坯向县令和郡守作揖之后退了出去。
还不等方坯回来,从后门蹿进来一个少年,那少年气宇不凡脸上却写着淘气两个字。一身锦衣随风而动,鹤立在客厅之中犹如此中正主一般气场盖过了所有人,这样的人突然出现让钱伯义、公孙并和黄翎感到诧异。
三人正要开口询问,却见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壮汉追着公子哥进来了,一进门便对那公子哥说道。
“公子你又胡闹,小心老爷打死你。”
“那我不打扰了,告辞。”
少年来去如风,一主一仆居然是从府衙后门进来的,钱伯义心中盘算着这人的来历,却又见县衙的主薄追着壮汉进了客厅,这一个两个玩接力呢。今天整个濮阳都学了何驰疯魔,官衙后门变前门了!
壮汉虎背熊腰他也不明说,只往主薄耳边说了两句话,然后一抱拳说了一声“告辞”,转身便走了!
公孙并想喊“站住”,却见那主簿做着嘘的手势冲到公孙并面前,避着钱伯义说了一句话那官场老油子瞬间脸色大变。钱伯义心生疑惑,正要询问什么的时候,公孙并又快步走到黄翎身边,也是避着钱伯义神神秘秘的对黄翎说了两句话,黄翎瞳孔一开如同见到了鬼神一般。